景元琦沉吟,“以后多避开中宫吧,少想那些事。”
他把竹帘拉下来了稍许,继而笑着对姐姐说,“那是当然。”
她有些不自然避过他的眼睛,“我们赶紧回去,马上就要下雨了。”
景令瑰应了声好,对车夫再交代了一遍。
等回到宫殿,景令瑰就被父亲喊走了。景元琦百无聊赖,加上午后昏瞑气氛带来的阵阵困意,抵不住疲惫便睡过去了。
这些日子超乎寻常的平静,似乎到了离别之时,姐弟二人越无法开口提及这些。
景元琦双腿虚浮坐在一片桃花林的底下。正是孟春盛时,如云桃花凌绕黯去冬春之际的飒飒西风,略带傲意醉视匍匐于此的臣民。
清夜月之宴,诸兄弟姊妹嬉戏在府庭,一旁的灯火照出了彼此脸庞,却不见全身。
她看见弟弟的眸子亮如水晶,里面有明晃晃的微火。景令瑰小他二岁,平时最爱跟在他的身后,嚷嚷要她陪自己玩。直至最小的妹妹景怜真出生,他俩开始把幺妹当成最无需顾忌的玩伴。三人嬉闹时,她可以凭借身高,肆无忌惮捉弄他们两个。那时候……没有离别与忧虑。
思及此,梦中的她不自禁地微笑,不由得习惯性地摩挲景令瑰的头发。
景令瑰笑嘻嘻地牵起她的手,亲密无间。
他唤道,公主。
景元琦猛地抽出手,桃花林也就在一瞬间破碎了。
她转身,震颤地看着尸体丛生、魂亡鬼哭的建康城。火焰在林中燃烧,在始作俑者的一声叹息后,它张起腥臭的血口,尽噬诸鸟。
萧瑟的风漫过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天上金轮落下熔烫的碾痕,随曦神长去日落之地。
她终于从这场溺水般的噩梦挣脱后,未及木屐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
窗外是久违的碧水蓝天,金乌的鸟欢唱安乐的曲调,庆祝国家的太平万年。这南国永固馨芳,金瓯补缺。
景元琦只是看那地上死去的寿带鸟。划过父亲、景令瑰和她的雪羽,已经不知被谁利落毒辣地拔了下来。白骨皮肉粘连处,残有猩红余血。
寿带鸟一动不动,早咽气了很久。只是无人察觉,它微微弯曲,指向殿门之外,那是不会停息的疯狂和不断上演悲剧的建康皇宫。
景元琦让绿摇找人来把那只被皇后虐杀的寿带鸟安葬后,头痛欲裂。
她总算想起来了,长久以来关于凤凰的传说。郑菟从未变成凤凰飞走,她卜出凤凰会降临北方后,被父亲扔进了池子里。至于是哪座水池,世事沧桑,她也难以找寻了。逼仄的皇宫不知何时才能平息这些冤孽。
阿归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父亲跟他说了些什么。睡醒后她百无聊赖,准备去门口走走。
日垂星辰,高楼殷红。有两道身影在沉沉浮浮的尽头,恍如赴约而来。
“阿姊!”是一阵软糯的童声。她手中似乎有股光亮在颤动,身后是衣服稍微凌乱的景令瑰。
原来是景令瑰拢来几只小萤给了景怜真。景怜真倒是很稀奇这些虫子,兴奋地说,“看,萤火虫!”,便把那几只萤火虫放飞出来。其中有只似乎是累了,恰巧停在景元琦的衣襟上。
景元琦拍走那只萤火虫,“你们玩的挺开心呀。”。
景令瑰朝姐姐那里走了几步,笑嘻嘻着说,“看见她在捉萤火虫捉不到,我就顺手抓了几只给她。”她明显感受到弟弟长得飞快,十三岁的景令瑰已经比十五岁的景元琦在一个肩膀了。
“我也来帮阿真捉一只吧。”景元琦有些激动,避过弟弟身边,去草丛里寻找萤火虫。泥土的腥味并未阻碍她的兴致,反而让她感觉到一股新鲜的自由。她又往外走了几步,不小心让细密的灌木枝在脸庞擦过,脸皮上火辣辣的一阵疼。但这疼痛实在无关紧要,她正准备折回看看,忽然脚下踩到软绵绵的东西,一种嘶哑凄厉的叫声顿时响起;同时灰影瞬间自她眼前升腾而上,停留在枝头。
景元琦定睛一看。待她看清那是何物,不禁往后退了几步。那是有两个头的鸟,羽毛斑斓华丽,显得很是油水光亮。
“阿姊?”景令瑰在呼唤她。听到有动静,那只怪鸟艰难举翼,扑棱棱飞走了。
它飞得不高,平缓而无力地融进萤光尚无法照亮的尽头了。
第0016章 第十六章 池上星影稀
她拍了拍衣裳,大声回应:“我来了。”景元琦心神不定,一步步跋涉回去。她眼前残存那只鸟的背影,但那背影可恶的如同捉弄人的鬼魅,始终把她困在四只眼睛两只翅膀的阴翳之下。
尽管她没有捉来一只萤火虫,弟弟妹妹在一旁早就取来行灯,也替她拿了一盏。
景令瑰的脸庞在火焰的照耀下显得飘忽不定,淡去了白日里的眉目。等他递给她,姐弟二人的手指无意相触,再紧接分开。景元琦自然走在前面,领着妹妹和弟弟路过一处水池,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自然是没什么的,所以无关紧要。就像她们三人路过这个惜萤池一样平平无奇。的她始终觉得,有什么要变了。
“看,池中倒映的也是我们手中的灯诶。”景元琦内心想着事情,自然没注意到池面,听身后妹妹的叫喊,目光不自觉落回夜晚的池水之上。
景令瑰拦着妹妹,“阿真,小心点。”他不让她太靠近水池旁边。
这个惜萤池不知是何时翦裁成的,在此时显得无比娴静淡泊,长出来一面湆了墨的水纹镜子。她、怜真和嘉珺都在它的注视之中,只不过湖水更能看到的是刺眼的灯盏。
她又幽幽看了一眼天空。以前这里应该有轮清亮的皓月的。微风续续,吹动她的罗裳,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昨日还是戏穿姐姐衣裳的孩童;三人之中,只有她快长成羽翼飞离故宫了。
手中也就在思绪松懈的时候没了力气。那盏刺眼的灯,瞬间化作刺向湖的真正利剑,没入它的躯体里。
三人均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行灯载着身上的龙凤缓缓沉入湖泊深处,再也不见。
“哎呀,阿姊的灯掉下去了!”怜真大声嚷嚷,试图蹲下去碰湖水捞起来,被眼疾手快的景令瑰阻止了。
景令瑰一手牵着怜真,一手把他手里的灯递给了景元琦:“姐阿姊,你拿着吧。我就继续跟在你们后面。”
“阿归……不要紧吗?”景元琦捧着行灯,担忧地问。
他摇摇头。“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歇息吧。”
“好。怜真,我们走。”
景令瑰望着前面她的背影。自己没有了行灯,周身明显感觉到比之前更昏瞑不少,但只要看见姐姐,总归能安心下来。
熟悉之念不停涌上心头。好似以前他俩就是如此,慢慢地走着,走到如今的年岁。以后能一直继续这样走的话,二人秉烛夜游,欢声笑语,那该有多好。
他想抓住眼前一切能够拥有的机会,再也不肯错失一分。但流逝的,岂是握紧便可牢牢把握住的东西?刚想到这里,景元琦冷不丁回头对怜真和嘉珺说道,“阿真阿归,到了寝殿就赶快睡下吧。”
景令瑰抬头看着满天星斗。但愿是个好梦吧,那夜风雪,终是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