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等其他人都走了，裴希收拾桌上已经吃完的盘子的时候，就听裴俊杰犹犹豫豫地开口：“听晓春说，你这两个月，学习进步很大啊，你觉得你这次高考能考多少分？”

“昨天我估了一下，六百多应该有。”裴希也正好想找个机会和叔叔聊一下这件事，便很积极地响应道：“叔叔，我准备出分了之后，报厘大看看。”

“厘大，厘大那可是好学校，那当然好啊……”裴俊杰支吾了两句，又清了清嗓子说：“这两天我也和你婶婶讨论了一下，虽然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但是如果你要真考上了，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说着，裴俊杰从兜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有些不自然地放在了桌上。

“这里头有一万块钱，密码是你生日……然后，你也已经成年了，叔叔和婶婶希望以后你就能够自力更生……”

意思是这一万块钱，就是他们俩最后能给裴希的东西了。

裴希闻言，有些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先走过去把那张银行卡收进了口袋，“谢谢叔叔……”

其实她已经早就没有抱希望了，这个世界教给她关于痛苦的第一课就是死亡与遗忘，她知道人死了之后，就等同于消失，他们再也无法影响到这个世界的一分一毫，所存在过的痕迹都在消退，包括遗产。

爸妈已经走了太久，久到裴希有的时候都快想不起他们的面容。她明白已经不可能完完整整地要回爸妈留给自己的那一份东西，但这张银行卡真的太轻太轻了，轻到放在口袋里没有任何实感，她的手垂在口袋旁，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的存在。

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叔叔……”所以裴希都已经走到洗碗槽边打开水龙头，又忍不住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裴俊杰，“我爸妈当年留下的……应该不止这些吧。”

父母刚死的时候，裴希年纪还太小，她确实不太记得父母到底留下了什么，有多少钱。

可无疑，不应该只有这些。

她也本不应该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公费留学，因为爸爸妈妈早就为她铺好了道路

“是……我哥和嫂子死的时候，确实留下了一笔钱，可是这些事情我已经解释给你听过，他们车祸之后不是立刻死的，是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才死的，期间抢救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裴俊杰也停住脚步，扭头看向她，语气开始变得有些着急：“他死了之后，他手底下的人趁火打劫，把那些货都卷跑了，单子交不上，人家是签了交易合同的，我是不是要拿钱去赔！？再加上，你知道02年到12年这十年里，物价膨胀了多少，你真当你爸留下的钱花不完吗？”

似乎是就连给她这一万块钱都含着怨气。

裴希再没话可说，重新低下头去冲洗盘子的时候，听到主卧的门被“嘭”地一声，粗暴地甩上。

“你爸妈的钱早没了，现在都是我们俩养着你”

她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是初三。

那个时候心智不成熟，每天都盼着长大以后能去留学的梦一碎，就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了，每天人坐在教室里，就和一具空壳似的，也是那时候，第一次涌起过自杀的念头，想过干脆一切都结束在那里，就当自己没来过这人世间。

可她现在又有多成熟。

裴希手里拿着盘子，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最后悬停在空中，只剩下发白的指尖死死地扣着盘子的边缘。

她难道真的太贪心不足了吗，可明明她只是觉得爸妈去世了，好像这他们就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就连她也在变，爸妈那个开朗活泼又天真的女儿，也早就没有了。

这几年来，每一次裴希碰壁蜷缩的时候，都能感觉到爸妈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又少了一点。

她太弱小了，没办法对抗现实，也阻止不了自己的情绪，她无法抵抗细胞的新陈代谢，无法抵制自己逐渐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么至少，至少不要让他们对她出国的希冀，也变成一场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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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裴希换了一条长度到小腿的连衣裙，重新梳了一个马尾辫，带上了手机和钱包，在夕阳中沿着街道，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昨天晚上季清的电话里特地问过她大概的住址，今天白天就发来了一个距离不远的餐厅，裴希走到那家餐厅门口的时候，时间正好七点过半。

餐厅门面不大，但三层楼高，门口有侍者负责接待，裴希报上季清的名字后，就被告知季清已经抵达，并礼貌地将她引到对应包厢。

裴希之前在办公室里已经见过季清两次，她温柔美丽，知性大方，偶尔有那么一个瞬间，让裴希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觉得如果妈妈还活着，应该会和季清很合得来。

“你好，裴希小姐。”

季清似乎还没有点菜，桌上空着，见裴希进来，立刻站起身去迎，并笑着解释说：“真的不好意思，就因为我想见你一面，就麻烦你跑一趟过来，本来今天他爸也想跟着一起来的，我怕你到时候一看我们俩都在会紧张，所以就让他别来了，对了，你能不能吃辣，有没有什么忌口？”

她态度比在电话里听起来要更热情一些，裴希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摇摇头：“没有，我都可以。”

“好，那麻烦就上我刚才看好的那几个菜。”季清说着，又帮裴希倒茶，“说起来，我是不是在学校里见过你，我感觉你有些眼熟。”

裴希含糊地“唔”了一声：“应该……在办公室见过吧，我经常会去帮忙。”

“啊，很有可能，那小子天天在学校给我惹事，我也是办公室常客啊！”季清虽然是大学教授，但论亲和力，甚至比她小学时的科任老师还要更甚，“你不要紧张哦，虽然我知道你和庭知之间的关系，但是我和他爸不反对他谈恋爱的。”

说完，季清才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其实我和他爸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当时备孕的时候还想着如果能儿女双全就好了，结果谁知道……”

裴希原本今天一整天情绪都很差，本来还想着自己顶着这张脸出来见到季清，得有多讨人厌。

可也许是她真的太渴望亲情，哪怕只是一个母爱的幻影，也让她难得地对有了倾诉的欲望，不知不觉便敞开心扉地和她聊了起来。

很快，整顿饭就进入到了最后的甜点环节，季清听到侍者敲门，先对门外应了声“进来”后，才又跟裴希介绍：“他们家的红豆双皮奶很好吃，红豆是手工蜜渍的，而且一点奶腥味都没有。”

侍者将碟子放到裴希面前，便躬身出去，季清余光见包厢门关上，才又笑着把勺子递给裴希，“小希，是这样的，我们家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原本郁庭知上面还有个哥哥，结果空难去世了，所以我们和庭知约好了，他会一直留在我们身边。”

双皮奶极为软嫩，勺子一碰到便半陷了进去，裴希心头微微一晃，抬起头，看着仍旧笑得温柔的女人。

“这也是我之所以要急不可耐地来见你的原因，说实话，我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你愿意和庭知就这样走下去，我们绝对不会反对，而且你父母走得早，如果你们真的在一起了，那你就是我们的亲女儿……”

十七八岁的年纪最为敏感，季清生怕自己哪一句话说得让小姑娘心里不舒服，每一句重点的话，都在心里揣了好久，才敢放到台面上来说。

“您说的……就这样走下去是指？”裴希心里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答案，却又不敢确定。

“就是和庭知一起，留在厘城，就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生活……”季清说着，又笑了笑，催促她快尝尝甜品，“不过我刚才听你说，你好像很想出国留学。”

裴希机械地抬起手，一勺就将双皮奶上的蜜红豆全部都舀了起来，送进嘴里，舌尖却有些发僵，味觉也短暂地变得迟钝，直到吞咽下去，舌根处才迟迟地返上厚重的甜味，黏着着在食道口的位置，让裴希第一次知道，原来甜味过重，也是会产生不适感的。

“是……这是我爸妈出事之前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