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硕是下午接到手机监控视频的提示信息,外婆去到了自己在城南区的房子。刚好这天下午没排他的手术,病房里也有江笛坐镇,季杭就放他早些回去了。

乔硕的外婆住在B市郊外的地方,从前是农民出身,如今也并不待见这城市喧嚣,喜欢在自己后院里种菜腌萝卜,偶尔酿个小酒,很是享受田园生活。上了年纪也还练就了一身精实的身子骨,一点儿看不出已然年近七旬。

只是,哪怕乔硕都二十又五了,在医院也已经有独当一面的本事,老人家还是左不过担心那些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吃得是否好,穿得是否暖。

外婆喜欢搞“突袭”,总是时不时就大包小包地拎着自家后院的菜来给乔硕供给一些粮食。乔硕说过人好多次了,老人家的别跑那么远的路,少提着那么重的东西,可是外婆是固执不服老的性子,每次虽答应的好好的,下次仍旧我行我素。

乔硕从前也还会算着日子去城郊探望她,但外婆总是怕他耽误工作不耐他久留,反而每次自己进城里来,乔硕过来陪人吃顿饭住一晚,更加心安理得一些。

城南是老城区,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算是乔硕父母留给他唯一的财产了,一个人住也绰绰有余,可是实在是离医院太远,来回得要三个多小时,当然没有季杭那儿开车十分钟走路二十分钟的地理位置好。

当然,乔硕自从实习以来就住在老师那里的事情,外婆是不知道的。

季杭给乔硕回复了一个“好”字后便没有多过在意,却是在走去停车场的路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了一下随身口袋,眉头一蹙,随即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了回去。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季杭直截了当,“我的印章在你这里?”

电话那头的乔硕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又马上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得道,“在我这,我给带回来了。”

下午补录抢救医嘱的时候,季杭直接将印章丢给了乔硕,两人每天都同进同出的,也就没急着要回来,可是乔硕明天刚好轮休不进医院,季杭也没有备用的印章。

“我晚点给老师送过去吧?”乔硕压着嗓子,背景里是大马路上的人车嘈杂,像是在阳台上。

季杭看了看时间,“不用,我去找你拿。”

乔硕倒是没有推脱,“那老师快到了给我电话,我走出来。”

一番拥堵,季杭到达乔硕在城南区的楼房底下的时候,天幕已经暗了下来,老式小区的停车位并不好找,不过人不离车,只要不堵住主干道便好。

乔硕从门洞里探出头来,手上拎着两大包红薯,一头钻进了季杭车里,“外婆邻居家的,老师先带点回去吧。”

季杭回头一看,怎么也有十来斤,不免惊讶,“那么多,一个人怎么拿的?”

“我都跟她说好几次了,这么重的东西放着我去拿,”乔硕只是无奈摇头,“不过看她满是成就感的乐呵样,我也懒得打击。”

季杭笑,“这是准备让你吃一个月红薯吧。”

“说是让我分给同事。”乔硕突然想起来,往窗外探了探头,“老师,你往外开一点吧,我怕外婆看到。”

季杭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堵,像是吃蛋黄噎住了似的上下不能,扶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

尽管这么多年下来,师徒两人都自觉足够坦诚,可每次遇到乔硕外婆的事情,季杭总还是不免失意。更不用说他向来崇尚光明磊落的行事风格,而乔硕的外婆至今不知晓他们两个的师生关系这件事,一直是季杭心里的疙瘩。

“都到门前了,要不,我上去打个招呼吧?”季杭试探问道。

乔硕抿住唇笑了,摇着头,“不了。”向来俊朗灿烂的笑颜竟带着几分苦涩,甚至没有给任何余地的立即岔开话题,“老师,我正想问你,最近是给小远开小灶了?”

季杭挑了下眉,奇怪的回过头去看人,“没给他加额外的任务,怎么,他状态不好?”

给安寄远的解析题和布置的文献是每周固定要交的,可是给乔硕的规定就没有那么严了,他一向是就自己的繁忙程度随心所欲的,这么一问,季杭倒突然想起来,好久没有收到乔硕交上来的作业了,上次他要多管闲事干涉黄全英事件的时候,就明里暗里警告过他管好自己的事,一眨眼又是两个周,也不见人有什么动静。

季杭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见乔硕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皱了皱眉头,“有事说事。”

“也不是状态不好。”乔硕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就之前啊,他一碰到什么问题总会来问我,用药剂量啊,检查报告啊,影像结果啊,但是最近吧”

乔硕看着季杭凝重的表情,逼着自己扯一个笑容,“可能是他越来越娴熟了,也是,都进科那么久了,哪儿来那么多问题。”

“他还和其他谁走得近?”

“没有。”乔硕果断否认了。见季杭一脸沉思许久不说话,才将眼神往窗外飘了飘,犹豫着道,“老师,我想,要不我回来住一阵子…”

季杭锋利的眉宇倏然冷冽了起来,脸色如这沉沉的夜色般压下来,车厢内的空气就好像要凝结成冰。

乔硕的心跳“砰砰砰”加速,吱唔着补充,“这边房子好久没人住了,有些小的东西要修修补补,家里没人也不行啊,而且……”

季杭偏头看去,眼神冰冷锐利,气场毫无压制地散开,即将撑破车窗似的。

见他实在憋不出话来,仍旧这么不留退路地盯着人,“而且什么?”

乔硕垂着脑袋不出声了。

“而且你觉得小远回来了,我就没有精力管你了,你就可以无法无天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不是!”乔硕忽而转头看人,嘴角一抽,“老师明知道不是那样的。”

季杭冷冷回过头,英俊的脸庞仍旧铺着阴鸷,“我不知道。但我劝你,在我没给你套自怨自哀的帽子前,把你心里那点小心思都剔剔干净,不然就等着吃板子吧。”

很久都不曾有过的,这般严厉又冰冷的语气。乔硕将目光垂落在胸前,没说话,手掌紧紧贴着大腿面,鞋里的脚趾全都蜷缩在一起。

不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季杭总还是能一眼就识破了自己的动机,然后用一如既往的强势和霸道给予他最大的安全感。

乔硕明白自己的贪恋,贪恋着来自师长的一切温暖,那是他曾经灰暗人生里少有的光芒。哪怕战火未及也已嗅到缕缕硝烟,哪怕看似大大咧咧的他,也在意着自己与安寄远之间那些搬不上台面的小别扭,哪怕这段师生关系注定要欺瞒于向来最疼爱他的外婆。

乔硕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人生不是小说。小说往往有基本的逻辑,而人生有时候荒诞不经;小说中的故事片段场景都有完结的时候,可是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情,是很难彻底画上句号的。你我所经历的过去,都会暗暗在心中埋下了种子,如若刚好碰上阳光和雨露,便会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果实或甜或酸,都是有据可循的,都与曾经的经历息息相关。

这个道理,安寄远很快也会明白的。

虽然,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今天你值班?”同期进来轮转的住院医陆谨欢刚刚下手术,走在手术室的长廊里往值班室打电话。

安寄远简单地嗯了一声。

陆谨欢那头好像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刚下台,能帮个忙吗?”

突如其来的请求让安寄远有几分惊讶。自从医闹事件之后,来自同级住院医的隐隐敌意和俯视,安寄远是能够感知得到的。自己在碰到疑难需要请教的时候,经常遇到问一句答半句的情况,他跟着季杭的这些日子早就学会了能屈能伸荣辱不惊,别人答半句那他就问两句,问一次没讲清楚就问两次三次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作为被请求帮忙的一方,还是鲜少有的。

疑惑间还参杂着些好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