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在干活时隐隐约约听到的只言片语,也算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黄全英声泪俱下地控诉了季杭作为科室主任如何疏于管理,医德沦丧,袒护其科室内医生的不规范操作,导致了其女儿被诊断为脑膜炎。更是绘声绘色地写到了季杭对待家属如何无理霸道,因为患者医学知识薄弱而有心隐瞒欺骗,毫无专业素养。

安寄远有些好笑又好气地打开底下的评论,手指往上划着

『长太帅的不可信,医生就是个颜值和技术成反比的行业。』

『我三百块买他一个专家号竟然连微信都不肯加!骗子!』

然而越往下看,笑容逐渐消失在脸上。

『博主是不是没有给红包啊?才会打发学生来做,把你女儿练手呢。』

『out了吧,现在不止要塞主治主刀,打点好管床医师也是很重要的。』

『B大附属就是恶心人,医生道德岌岌可危。』

……

舆论反应事实,这一点,在社交网络发展迅速的当代,尤为明显。这个帖子,显然已经从单纯的家属闹事事件升级到了季杭的检讨会。白底黑字一句话,由不同经历三观相异的这些人,从电子屏幕上读到,在形状各异的脑壳里翻一翻,再被输入到发送框的时候,已然变换出了五花八门的味道。

安寄远仿佛瞬间意识到,这是医疗事故吗?是责任纠纷吗?都不是,并没有人真的打算采证,调查,弄清每一个细节每一份真相,然后给公众一个交代。在那些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言语里藏有太多的缝隙可供遐想。

黄全英的寥寥几个字,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足够被“热心于国家公众医疗事业”的群众们想象,推测,议论,感慨,然后铺洒在如今越来越激烈的医患矛盾大背景中去,使得那四方哗然却没有具体证据的所谓医院“内幕”,须臾间都现实化了。

群起愤慨的一时间,无论是季杭27岁破例以全国青年专家的身份升为副主任的资质,或是他手里同时握着两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神外项目的能力,还是他至今保持着手术失败率为零,术后并发症最低的记录,亦或者他曾经在世界神外介入年会上以时常六分钟出血量三毫升的手术演示一度成为传奇,都已经无关紧要。

安寄远至今记得季杭第一次正式教训他时同他说的话

“我有要求你的权利,便有承担教导的责任。”

此刻就好像伴着一口古老宏伟的大钟敲响,在他宽阔静谧的脑海里重复播放着这一句话。

那是他时隔十多年第一次感觉到,原来,那藤条戒尺背后的责任,早都不仅仅是他从前认为的,风雨时的庇护,曝晒时的遮荫。

藤条挥落的那一刻,便是愿意为他倾其所有的孤注一掷。

安寄远啪地一下将手机扣在一沓病历上,几乎想都没想就凝着脸色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走去。

白大褂的口袋里,握着手机的五指指节分明,因用力过猛而失了血色。

却在拐角处迎面撞上了一堵肉墙。

“你干嘛?”乔硕掰着人的肩膀,看着一脸怒意无处可藏的安寄远,“上班时间你满脸忿忿去哪儿,跟老师说过吗?”

刚刚安寄远来找自己没得逞,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现在看着人一副失了方寸的样子显然是从其他途径得知了些消息。

安寄远偏过头,侧了侧身子躲开了乔硕的手,刺猬似得开启防御模式,“不用你管。”

乔硕素来不是有涵养又不动声色的性格,除了犯事时面对季杭有几分怯懦,对谁都是直来直去的。看着安寄远别扭的样子,一把拉过人的手腕,将人拽进了隔壁的器材室,“你这气势汹汹的找谁去?顾主任?还是跑去医务处拍胸脯担责任去?你报到那天挨揍是因为什么你忘记了?你跑去说都是你的错,从主任到院长有哪个敢真的把你交出去的?你爸不把医院给拆了?”

安寄远被一句戳中下怀,也忘了追问乔硕怎么会知道自己报道那天挨揍的原委,咬着嘴唇一脸倔强得不去看人,“说了不用你管。”

“能不能好好说话?”乔硕又上前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是不是只有你哥能管得住你?”

提起季杭,安寄远的眸子一下就暗了下来,猛然就想起了前几天在季杭办公室里信誓旦旦地保证不插手这件事的。

乔硕看他身上的刺渐渐软了下来,也耐下性子来劝道,“老师不让你知道是不希望你分心,你就那么不相信老师吗,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

安寄远自然相信季杭有面对流言诽谤的承受能力,但他也知道,季杭只有承受的份。作为一个无权无势年纪轻轻的医生,他根本没有势力去对抗舆论。

安寄远睨视着乔硕,眼底稀疏着几道血丝,“这是我犯的错,为什么要他承受?”

乔硕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他的言谈举止不如季杭那般充斥着势在必得的压迫感,但是却也一不小心就深入人心,“你知道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是你哥,你是他弟弟。

“我不知道!”安寄远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瞪圆了双眼咬牙反驳,“为什么你就能同他分担,跟他站在一条战线上,然后高高在上地告诉我,这件事不该我管?这是我自己惹出来的事,凭什么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替我承担?”

第八章(8)

安寄远后来想,自己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对乔硕存了芥蒂。

哪怕他心里一片澄清谁是在替自己考虑,哪怕他很明白什么叫做逆耳忠言。

而仅仅是因为自己看到乔硕站在季杭身边替人分担有些不舒服,仅仅是因为不喜欢乔硕用教训的语气同他说话,并且两三句便击中要害平息了那不合时宜,飞蛾扑火的冲动。

B市的早秋湿漉漉阴冷冷的,清晨尤为明显,空气里好像都能看到悬浮着的水蒸气蠢蠢欲动。

正值上班时间的医院车库入口排起了长长的车队,行进缓慢,直至主干道上。

可是安寄远的车却是常亮着刹车灯,直愣愣的停在了队伍中间,任由前面的车辆进入车库而拉开距离,身后轰鸣的喇叭声与清冷的早晨格格不入。

他不是没见过在医院门口拉横幅闹事的家属,但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最最敬畏从小仰视的人的名字出现在黑白横幅上『无良医生季杭滚出B大附院』

早间大交班,全组的医护基本都在,待所有交班内容结束,季杭兀自从座位站起来,缓缓扫视了一圈会议室内或坐或站的医护人员,片刻便沉声,很让人踏实的声音。

“相信大家对最近媒体上的传闻都略有耳闻,作为A组的负责人,我呼吁各位收起多余的好奇心。鉴定组已经介入调查,结果会在全院公示。我不愿多做解释,因为我理所当然觉得既然大家在一起共事,彼此之间的信任是最基本的条件。”

“如果作为同事您对我的能力有任何质疑,向医务处检举,向人事部递交辞呈,我都不会阻拦。但是,只要在A组一天,你手上的病人,就必须是你工作的全部重心。希望大家能保持专业的态度。谢谢。”

季杭出入顾平生办公室和院办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次回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看。特别是当各方领导连接台那二十分钟的间隙都不放过的时候,季杭的神情和气场都好像被包裹上了厚厚的冰层。

“季主任,加床2的那个患者,今天头痛和呕吐,又,好像又严重了。”

纵使他一贯不自知自己一颦一笑所带来的压迫感,但当年轻小护士交代病人情况的声音都在抖时,还是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并不怎么亲和的笑容。

“嗯,我看过今早的CT了,今天手术,你让他禁食。家属不要走开,一会我叫江笛来找他签字。”江笛是新上任不久的住院总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