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杭像是意料之中,不疾不徐地扫了他一眼。神情泰然看不出一点责备,开口却满是教训的意味,“我说过没有,病历要背熟。”
挨骂挨训被苛责这种经历,在安寄远二十多年的生命中都很少有,他是东南竹箭,是荆衡杞梓,到哪儿,他都能轻而易举得超群越辈。可是才跟在季杭身边的没几天,无情的教训和苛责,就远远超过了他在整个学习生涯中收到的那些友情“提醒”和“建议”。
安寄远突然就有些委屈了,还隐隐作痛的手攥了攥,“说过。”
季杭定定看着他,檀黑色的眸子里射出的寒光仿佛是两道伽马射线,一眼便洞穿人心,“觉得不是你的病人,病史病程知道个大概,辅助检查看过一眼就好,你只是来做个腰穿,做完了就能拍拍pg走人了?”
季杭一针见血毫不遮掩的指责让安寄远一阵起栗,眼底掠过一抹惊惶,抿着嘴怵惕地看了季杭一眼是不是那天自己带着几位主任来敲门的时候,是不是那时扬言说不用你管的时候,是不是当自己因为挨了打却连一句软话都没听到而流露出委屈的时候,你也都能如此轻易透彻地望穿我的喜怒哀悦。
季杭的眉头紧了,“你该想什么?”
安寄远被季杭突然冷下来的声音吓得打了个冷战。他贴着墙根站,季杭在他对面,余光里看到从季杭身后走过一个有些面熟的住院医,对着季杭微微鞠了个躬,大概是没来得及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
安寄远尴尬,但是比起尴尬,他更怕季杭沉下的脸色和凝起的眉宇,轻声咋舌道,“对不起。”
季杭眼周肌肉一收缩,瞳孔便透出危险的光来,“是不是想去五官科洗耳了?”
pg上的针眼突然一阵钝痛,安寄远很适时地学乖,小幅度摇摇头仿佛就能散去脸上的热量,声音怎么都大不起来,“该想,错在哪儿了。”
“自己说。”
安寄远脸上尚还残留着几分惮色,“病历没记熟…”
季杭并不是想为难他,更不想在他已经够紧张的时候制造莫须有的心理压力,他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刚才还敢在自己跟前一哭二闹讨价还价的弟弟,如今这肉跳心惊的样子,是哪里来的。
他一如既往地木讷不知,自己的一颦一笑,都有在安寄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潜力。
“一个腰穿,熟练的两分钟,你第一次做,二十分钟也不奇怪。”季杭没骂没凶,语气平和得让人很容易便放下防御。
就这么耐心跟他讲道理,安寄远却连头都抬不起来,“这段时间内,发生任何事情你都是第一责任人,更不用说可能带来的并发症了。病历背熟是最基本的要求,必须做到。”
“恩,我知道了。”安寄远伸出舌尖扫了一下嘴唇。
“五下,再加上你没写清的医嘱,一共十下。”
安寄远自己找来腰穿包,跟患者短暂交流之后,就嘱咐人侧卧在床上,头向前胸贴近,两手抱膝紧贴腹部,整个躯干弯成弓形。
季杭的教学并不喜欢一味打压,为了不给人的第一次留下精神创伤,特地挑了一位体型中等,而且协作配合度高的患者。
体位摆正,整条脊柱都节节分明,不花什么功夫便定位到了3-4腰椎间隙,安寄远用指甲在病人皮肤上摁了一个十字,就开始了常规消毒。
戴上无菌手套,铺洞巾,再消毒了一遍,便抽了利多卡因开始推麻药,其间再三跟病人确认,一旦下肢有触电样感觉,必须马上告知。
他的动作虽然没有成百上千次练就的流利,但是却很稳,心里对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了然于心的样子。
季杭在人消毒的时候便自己也去洗了手,带上无菌手套和口罩。当安寄远就要进针的时候突然上前停住了他的右手,一言不发地调整了他握持穿刺针的手势,将他的右手从教课书上拇指顶针尾部的姿势,改成了拇指中指持针而食指控制针尖的手势,后便用手势示意他继续。
手套包裹下的手掌,还隐隐可以看见板子打出的肿痕,pg上的隔夜伤,压在并不柔软的圆凳上,逼出层层薄汗,但是安寄远的手确是稳稳握住针头,一点偏移都没有,垂直缓慢刺入刚刚做好的界标,按照间隙的走向,在进针过程中,微微向头侧的方向偏了偏。
“有感觉了?”季杭看着突然顿住手不动的安寄远,小声道。
安寄远微微眯了眯眼,沉着脸平静地持着针,眼底没有一丝紧张无措的神情,轻轻摇头,“顶到骨质了。”
他偏过头朝身后回眸探了一眼,迎上季杭一汪淡然的眉目,那幽幽的目光里不再承载着那么多读不懂的情绪,他好像看到了交织在眼底和浮动在虹膜上的信任。
季杭没有说话,只是打了个手势。
安寄远马上会意,以精确到微米的速度往外退针调整了角度重新进针,这次没有任何迟疑地退出针芯,便立即有脑脊液往外流出。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的样子,他并没有那种成就感外溢的兴奋,只是冷静地街上测压管测压,然后采集了标本便拔针覆盖纱布。
留医嘱,去枕平卧六小时,又嘱咐了病人多喝水,安寄远很有礼貌地躬首谢过替病人摆姿势的护士老师,就跟着季杭走了出去。
虽不至于胆战心惊,但是一路上从病房到人的办公室,他都怀着一种小时候交家庭作业给季杭检查时,那期待又害怕的心情。期待季杭的认可,害怕季杭的失望。
可是,又不同于当年,那种全心全意的依赖,无所顾忌的依靠。
安寄远望着左前方一米处的那个背影,他其实并不那么确定,眼前的人是不是还会向曾经那样,在他遭遇风雨时给他庇护,在他被烈日曝晒时为他遮荫,在训斥他的同时也告诉他,哪怕你不能成为我的骄傲,也依旧能拥有我对你无条件的爱和承诺。
两个人一进办公室,安寄远正犹豫要不要跪,便见季杭随意一指,“站着。整天低着头跟你说话,我颈椎疼。记住教训,以后少跟我犟。”
安寄远神情紧张的脸颊上滑过一丝喜悦,马上又认真起来,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像只乖顺讨好又充满期待的小鹿,“那个,哥,我做得怎么样?”
他记得季杭跟他说过在医院不能叫哥,他记得,季杭让他跟着乔硕叫老师。
可是,他不愿意。
明明那么怕季杭,明明可能知道会挨骂挨揍,但是,他就是不愿意。
季杭转过头,双眸如潭,深深,静静看了他半分多钟,就在安寄远吓得快要改口的时候,淡淡道,“手还不够稳。每天早晚加一百个俯卧撑,左右手各五十次握力训练。”
安寄远红着脸低头,“是…”
季杭绕到办公桌后拿起桌上的听诊器,非常不客气地往三米开外的安寄远胸前抛去,安寄远条件反射地接在手里,愣愣看了看季杭,就看人挥手一指放在门口柜子上的酒精棉片,言简意赅两个字,“消毒。”
安寄远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季杭的吩咐他还不敢置喙,只能拿着听诊器拆开酒精棉片擦了起来,前后反复擦了三遍,整个听诊器都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
季杭正坐在电脑前移动着鼠标,时不时敲击着键盘,眼神还是盯着屏幕,“周一我有一台脑膜瘤切除术,你上台观摩。自己准备好了,不要让我在大家面前给你难堪。”
安寄远有些受宠若惊,声音也响了许多,“是。”
季杭扫了他一眼,他知道限制手术对于一个外科医生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但是又怕安寄远太过浮躁才让他最近只呆在病房里,不过这几天看下来,除了报道那天把他惹火了之后,临床上的工作能力确实极为出众,特别是因为之前在急诊的经历,几起抢救都和上级配合度极高,临危不乱的形象早就在科里传开。
这些,季杭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擦干净了?”季杭伸手拿过他手里的听诊器。
“是。”莫名的一阵发悸。
“把门锁了。自己找地方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