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杭有些讨好地笑了笑,在不涉及原则的问题上,他向来都不是严肃到无趣的性格,“慧姐,才认识人几天就护犊了,以后我说他两句您还不得要跟我瞪眼。”
叶慧听出了季杭给她的台阶,很自然地就顺着下了,“昨天一个医嘱没写清楚,早上小玲打电话去问,人就亲自跑过来改。”
叶慧虽然不像有些新来的年轻护士看到季主任不自觉发怵,但是季杭凝神时的气场实在强大,看着他慢慢皱起来的眉峰,不免多说一句,“他又不是我的犊我护什么护,只不过觉得现在那么认真的小孩很少了,你轻点骂。”
季杭靠着病房门框环着手臂,静静看着安寄远跟患者家属交谈时,那张独属外科医生的,冷峻沉静的侧脸。
安寄远的眼神够稳,神态很定,嘴角带着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三分谦恭有礼,三分清冷孤傲,三分温柔和缓,还有一分,让季杭移不开视线的倔强,挑起他细微遥远的神经。
他有多久没有从这个角度细细看过自家弟弟了,那样挺拔轩昂的身姿,自持自信的神色,季杭觉得自己仿佛伸手就能摸得到,他人格的边界和气场的雏形,都愈发分明有力。
看着这样的安寄远,他竟然很难回想起他昨天跪在自己跟前低头认错的狼狈样。
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像是滚水面泛起的水蒸气似的往上蒸腾,烟雾缭绕时却被骤然浇了一杯凉水季杭的人生很少有后悔,但是,他偶尔会觉得遗憾,缺失了少年那几年最好的时光。
安寄远很有耐心,这是所有刚开始进入临床的住院医的特点,但是他又不如同那种没有底线近乎讨好的耐心,而是维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季杭看着安寄远弯腰从口袋里掏出笔灯检查病人的瞳孔,整个背脊的弧度都是僵的,握着笔灯的手实在颤得厉害,站在一边的患者家属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可能是在询问他什么,安寄远只是微笑着搪塞了过去,往床尾退了几步,双手抵着患者的脚掌,检查四肢的运动能力。
像是终于有些要撑不住了,加快了语速,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准备离开一个满怀撞上了门边那双不动声色的墨色瞳孔。
季杭分明看见了他浑身上下过了电似得一抖,慌张地掩饰眼底冲上来的恐惧,调整走路的姿势向门口移步。
季杭没说话,只是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安寄远错开他一整个身子步履艰难地跟在后边,一只手紧握着拳头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咬着牙根克制住自己想要像病人似得扶住墙边扶手的冲动。过了走廊拐角,周身便少有耳目。
季杭突然停下步子转身,气场没了忌惮似的散了开来,“手往哪里放?”
安寄远抿住嘴唇,略略垂下眸子,将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拿出来,规规矩矩放在身侧。季杭没有想要认真同他计较站姿的问题,只是单凭他脸上水帘似的冷汗,和人艰难的步姿,心里就有了个大概,然后悄悄埋下了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的火种。冷着脸抬起手,就冲着人的脑袋探去
安寄远本能地抽了抽眼睑闭上眼,下一秒就感觉到额头上一阵冰凉。
盛夏时节,季杭的手并不能算冷,但这强烈的温差却让安寄远羞愧地低下了头。
“发烧了?”季杭的问话像是临头倾泻下的一桶冰水,让他滚烫的身子突然冒起了凉意,哆嗦着嘴唇,“可能,有一点,低烧……”
“撒谎?”寡淡而通透的语声,如炎夏的清泉,扫走了全部暖意。安寄远下意识抬头,却被人眸子里的肃穆吓得又躲开目光。
“没。”舔了一下干成沙皮纸似得嘴唇,“没量过。”
季杭冷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是能冻住他流动的血液,让人在瞬间便大脑一片空白。声音又低了一个八度,“自己去护士台拿了体温计去我办公室量。好好量,要是让我发现你连体温都量不准”
季杭直勾勾地盯着人的眸子,威胁的语气让安寄远心尖都颤抖了起来,一字一句,“等我来教你,就不是放在嘴里量了。”
季杭早上都没来得及进办公室直接换了衣服就上台,一边拨通内科门诊的电话一边往更衣室走去,拿了钱包,去门诊办卡挂号排队,安安静静坐在门口的显示屏下等叫号。
季杭一进门,接诊的主治立马条件反射似的从座位上弹起来,站得笔直,“学长好。”
“好。周六轮班呢。”这个内科的医生当年来神外轮转的时候,季杭还是个主治,是他的直属上级。
“是,学长哪里不舒服?”
“给我开支退烧针,开点消炎药。”稍稍犹豫,“再加个血常规吧。”
“好的,学长。”没有丝毫质疑,双手接了病历,不问一个字就在电脑上操作起来。可是患者姓名一栏里安寄远这三个字,还是让他不禁面露疑惑。
季杭随意地坐在接诊的椅子上,笑着吩咐,“坐啊。我们科新来的住院医,受了点外伤。”
接诊医生只是点点头,还是弯着腰敲着键盘。季杭很配合地提供了主诉和体格检查,巧妙地用“局部皮下出血”掩饰了那位名叫安寄远的患者被哥哥揍pg揍到发烧的事实,等到下医嘱的时候,便听人问道,“学长,消炎药你是要口服还是”
“外敷吧。”季杭付了钱取了药便回科室,从护士台拿了针筒针头采血针,装得沉沉一整袋回了办公室。掏出钥匙开门,却在看到屋内安寄远直直跪着的背影时,被压下的火气像是突然达到了引爆点,直冲屋顶。
季杭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拿起了搁在纸巾上的体温计,39.8℃。玻璃的体温计往桌子上一放,铿地一声敲在安寄远心尖。季杭的手卡住人努力往胸前贴的下巴,滚烫的触感让季杭眉头蹙得更紧了,危险的气息一波一波从他的眼底漾开,安寄远想要低头却被迫与人对视,潮红的脸上透出阵阵恐慌。
“没上药?”几乎是肯定的语气。安寄远觉得自己的下巴就要被捏碎了,忍着痛说话也不那么利索,“用毛巾敷了…”
季杭那双墨眸里的怒意,仿佛随时都能震碎这小小的办公室,安寄远的肩膀都在颤抖,“我,睡着了,对不起……”
一跪一站的两人间,像是有无数道正在激烈通过的电流似得,滋滋滋地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季杭整整看了他有一分钟,用理智将心里的火浇灭,逼自己冷静,告诉自己深呼吸,然后生硬地转过身,用冰冷到掉渣子的声音吩咐,“裤子脱了,里间床上趴着去。”
刚开始还是震惊,可是当看到季杭敲开安瓿瓶往针筒里抽液的时候,震惊就全数转化成了恐慌,那种全身骨头都好像被钻了空,血液被抽干,心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到嗓子眼的恐慌他晕针。
“不要!”
第七章(2)
“不要!”安寄远不比季杭。
季杭从小到大都是个药罐子,小时候三天两头针灸,从来不哭不闹,当时坐在诊疗台上双脚悬在半空的小男孩,平静地注视着银针扎入最为敏感的五指关节,眉头绞起来眼眶都在用力,却一个音都不会从嘴边泄出来。
后来,动手术那段日子,手背小臂上的针眼也一颗颗像是火龙果籽似得密密麻麻,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他也忘了怎么喊痛。
他向来没有资本没有做孩子的资本。
可是安寄远不一样,他从小怕打针,怕吃药。季杭将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一点都不吝啬得双倍给了弟弟小时候哄着,抱着,唬着,安寄远也尚且能忍下来。
只是,仅看眼前这悬殊的地位差异,显然是不可能的。
季杭扭头送了他一个冰冷的扫视,安寄远熊熊的气焰一下就像是碰都干冰似的化成了缕缕白烟,“哥,我错了,我不跟你顶嘴,不是故意要大声说话的。可我不想打针。”
季杭不说话,只是专注地往针筒里抽液,他的动作并不是那么熟练,可是却没有给人留有一丁点可回转的余地。
安寄远直勾勾盯着日光反射下的银色针头,吓得跪都跪不住了,两只手下意识往身后的pg上遮,“哥,不打针好不好,先物理降温好不好?”
季杭用手指弹着针筒里的气泡,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三十秒,自己去趴好,过了时间我就去叫护士来给你打。”
安寄远吓得仿佛两眼一黑就能倒下去,耷拉着脸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的样子,一边忍痛起身一边左右权衡,是要让护士看到他那五彩斑斓的pg然后挨上一针,还是直接让季杭给他打一针。
季杭的威胁,对于现在的安寄远来说还是很有效。虽然一步一抖一回头地走到里间趴下远远超过了三十秒,但还是认命把裤子脱到大腿根,两条手臂死死环着脑袋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