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杯子的水花溅得张扬凌乱。
安笙的突然离世让季杭想明白了一件事,要让一个孩子能够拥有承受极端意外打击的能力,绝非靠藤条家法的规戒。季杭希望安寄远能有自己的人生,即便失去至亲,也能过得很好的人生有热爱的职业和喜好,有积极追求的向往,有寄予希望的人和事,有承担错误的能力,也有犯错的机会。
当然,最后一条,是直接忽略了某个身体部位的强烈抗议。
年轻,到底恢复能力极强,那位过床时被摔在地上的患者还没出院,安寄远已经能带安淮去坐大摆锤了。
“额呕小叔小叔你骗人!”
安淮弯腰扶膝在游乐园的小水池边,午饭全都贡献给大自然后,还是忍不住阵阵干呕,恶心得眼泪鼻涕飞流直下,“小叔!你胡说八道你还,你居然还笑我,我明天要告诉我爸!”
安淮是个不算胆大的男孩,从小在季杭和席鹤的教导陪伴中长得中规中矩,对游乐园里一些高风险项目向来都望而却步,可耐不住他有个爱疯的小叔。安寄远盼星星盼月亮等安淮长到游乐项目要求的最低身高,又碰上节假日季杭去邻市做手术示教,迫不及待带安淮来玩。
“你瞧你这点胆子以后怎么追女孩儿啊。”安寄远一边帮侄子擦嘴擦眼泪,笑意就忍不住要爬上嘴角,“深呼吸,别总想着吐。”
安淮都哭哑了,“你,你刚才发誓说这个一点不吓人的!!”
男人的誓言,骗人的鬼。
安寄远轻轻给孩子拍背顺气,“那好吧,我们去隔壁的海盗船,那个真的真的真的不吓人。”
“我不要!!”安淮委屈坏了,好不容易憋下去的哭声再次渲染开来,“我要爸爸!爸爸呢!!你给我爸打电话!”
安小淮作势要去拿安寄远的手机给季杭打电话告状,却不料小手刚触及手机壳,手机便震动了起来,连带熟悉的电话铃声。安淮瞥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第一第二个字都是他认识的,第三个字不认识如今也认识了,可不就是小叔和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周以宸叔叔吗。
“什么事?”
兄弟二人如出一辙的招牌式询问,安寄远接通电话,继而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安淮小朋友可会察言观色,尤其是这般场面他从小都太过熟悉。一个医院的电话,伴随时而冷静时而微染愤怒的回复,紧接着,不论手里是刚刚拿起的碗筷、还是读到一半的故事书,都会被无情扔下。刚才还哭闹不停的安淮瞬间安静了,他用小手拉了拉安寄远的衣摆,不想去做海盗船,但更不想小叔被召回医院,可怜巴巴兀自吸着鼻子。
安寄远听了有两分多钟,只冷冷回复了一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安寄远对周以宸说过的话不下万句,可周以宸却偏偏知道,此时此刻,老师指的是哪句。
“记得。”他的声音因为害怕,微微颤抖,“老师说,这个患者再出现任何问题,都需要我全权负责。但是”
患者,还是那位被周以宸的过床失误摔下床的患者。五级的蛛网膜下腔出血,伴有先天性的凝血功能障碍,这位妇女的预后从一开始就极其不佳,过去一个多月中,不断进出ICU,不断有新的颅内压高峰,也因为凝血功能的问题,出血和凝血间的平衡极难控制,即便有血液科的介入,脑室外引流管路也已经是第二次堵塞了。
而正如当时周以宸应下的,他这一个多月来,也因为患者病情的多变,直接把医院当作宿舍了。
“没有但是。”安寄远边说,已经边拽起安淮往出口的方向走去,“以宸,你分析得很对,患者前几日的脑脊液引流量都在300毫升以上,无法耐受引流管的突然堵塞。现在这种情况,重新放置脑室外引流管是唯一的机会。而恰逢节假日,值班的上级们都在急诊手术,你的选择有二,第一是自己做这次置管,第二是等我过来。”
手机两端的间隔,安寄远低沉的声音很定、很稳,“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前者。”
就因为这句鼓励话,安寄远当天晚上没能捞着半分钟合眼的时间。
春天的午后懒洋洋,温婉的阳光斜斜映射进气派的顾主任办公室内,照在他愈发平整光滑的脑壳上。
“啊?你说说这臭小子是不是欠抽!”
季杭听耳边熟悉的训话声,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明明不久的从前,自己才是那个如此让顾平生为之操心的“臭小子”。
自顾平生去年退休又被返聘后,基本不参与科室内的行政事务,神外大主任的职位暂且由B组的王主任代理。顾平生退休前有意要培养季杭,可季杭使出浑身解数写满抗拒。况且,当年瞿林事件的后遗症余韵未散,医院上层的领导听到季杭这个名字也觉得头皮发麻。
可哪怕不参与行政事务,顾平生也是目睹季杭和安寄远一路跌跌撞撞前行的良师。全院谁都知道,要说动神外那颗木头,遥望整个B市,也就能指望两个人了。
“我是不是跟你们两兄弟有仇?一个气完了换另一个气。”顾平生大口喝水,“还有这个周以宸,难道也是你们一伙的?他不会也是你俩的弟弟吧?啊?再敢骗我,你看我还会不会给你说好话!”
结束了两天手术示教行程的季杭多少有些疲累,季杭敬重顾平生,不代表不嫌弃他老人家吵吵,“以宸是小远看中的孩子,跟我可没关系。”
顾平生哼声,“那就最好!我还想多活几年!”
季杭起身给顾平生续上茶,在桌前站的规规矩矩,“等我教训完,让他亲自来给您道歉。”
办公室的门才推开,季杭便不禁蹙起了眉头。早春天气微凉,桌子后头的一排窗户却齐齐敞开,敞了许是很久,整间屋子里都弥漫了一股逼人的料峭,连书架上的绿箩都好像冷得缩起了枝叶。
洗过手,关上窗,顺势便推开了里间的门,意料之中,看见那团被子下,睡得酣然闲适的安寄远。
锁骨和脚踝的伤好了,睡姿便恢复到从前张牙舞爪的样子,季杭走近,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随手替他盖好露在外头光溜溜的胳膊和小腿。
只要是身上背着事,安寄远的睡眠就会变得疏浅而警醒,平时明明一睡着就像个死猪,现今不过是调节空调温度的提示音,那身影便窸窸窣窣动了起来。
季杭回头去看,原本朝外睡得酣甜的安大主任,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了,留给季杭一个带旋儿的后脑勺。
季杭皱了眉,淡淡说道
番外《杠杆》7
“被子盖好!”一个翻身,又把那竹竿似的光腿露出来了,季杭皱了眉,淡淡说道,“敢着凉感冒可没人再批你假期。”
安寄远老大不耐烦,懒懒又翻了个身,认命又不情愿地将腿伸进被窝,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类似撒娇的辅音,出完声自己都觉得太过幼稚,马上红着脸又补充,“我困……”
废话。抢救到凌晨五点,简单洗漱后便又是半天的门诊加半天的手术,他又不是铁人。
季杭还是皱着眉,探头去看安寄远紧闭的双眼,两条拧巴的眉毛在睡梦中都不满地蹙着,眼窝深邃眼骨分明。这张旁人看来清冷严肃的脸,在季杭眼里却仍旧稚气未脱。就像这睡姿,一如既往清奇,单侧脸颊歪歪扭扭压在枕头上,就把本来清瘦的脸挤得肉嘟嘟的。
这样一个孩子,居然也要而立了。
“困就睡。我又没喊你起来。”季杭双手插兜里,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人睡觉。
看安寄远偷偷摸摸掀起眼皮,又跟见鬼似的赶紧闭上,随后报复性得在枕头上狠狠蹭那毛茸茸的脑袋,最终将那颗黑不溜秋的后脑勺留给他,像只炸毛了碰都碰不得的刺猬。
此刻在哥哥面前有多脆弱迷朦,十多个小时以前,在独自带领高强度抢救时,就有多么得沉着凌厉。
季杭是真的想让安寄远再睡会,退去休息室内的小桌边,展开笔记本电脑,今天示教时留了邮箱地址,一路便已经收到许多同行明显带示好意向的问询,甚至还有研究生想预支他明年的招生名额。
工作狂工作起来通常顾不上时间,好多时候一忙完才发现已经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而今天有些例外,被自知理亏的某人左右翻身辗转反侧的动静第三次打断时,才过不到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