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庭安一噎,“我是说假设,假设你借的不是你师兄呢?”
“不是师兄我自然会走流程。”季杭并不是不知道怎么做,他只态度强硬得纠结于颜庭安上一句话里的假设,“但师兄肯定不会骗我的。”
颜庭安望着季杭干净澄明的眼底,煽动的睫毛下还透出不容辩驳的坚定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季杭定科那次事件后,季杭曾将自己隔着门板隐约听到的那句威胁话,回忆起来问过颜庭安。
“我那是说,我的项目。”颜庭安强调,甚至还作势要去捏季杭“没听清”的耳朵,“就是年前开题的那个夹层术后抗凝使用的项目,师父知道对我而言很重要,所以才没舍得。”
季杭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只是听完后仍旧悻悻,“什么项目,还值得师兄拿自己的命去赌?”
颜庭安笑得开怀,从清澈的眼底里散出至温软的光芒,“什么项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师父肯定心疼我,心疼我就会心软。你不许再去问师父了,这个事情我做的不好,一点都不光彩。”
季杭不以为然,埋头翻看厚厚的专业书不回话。
“跟你说话,听见没?”
“知道了。”
那之后的颜庭安,又恢复到从前模样。
依旧对众人谈笑风生,也依旧对陈析言听计从。就好像拿刀架着自己脖子以命相逼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有一天傍晚,陈析将他唤进书房,颜庭安自觉站在书桌前一米半的距离那个距离,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桌上文件内的字样了。
陈析向他推来一叠几十页后的A4纸装订文件,上面放了个U盘,“这是我的既往履历,你去帮我按照时间顺序理一遍。”
颜庭安微笑答应,“好的,师父。您什么时候需要?”
陈析抬起头,放下鼻梁上的眼镜,打量眼前的孩子,“今晚吧。”
“是。”颜庭安应答得规矩,“把条目放进表格里,键入公式后,系统会自动排序的,不用每一条细读,很快就能排好。”
陈析不知怎么,突然暴躁,放杯子的手俄而用力,半满的茶叶水洒了出来。颜庭安没吭声,去取了茶盘内的茶巾细心擦拭。等他规规矩矩捧起文件,转身要离开,陈析才叫住他,“庭安。”
颜庭安顿住脚步。
不知是不是中午吃的少了,他居然被这两个字,砸得有些晕。
“你年纪也不小了,平日里,有遇到合适的女孩子吗?”
他仍旧背着身,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起,下一秒,就可以将那厚厚一叠A4碾为齑粉。
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陈析沉沉道,“有的话,带回家来看看吧。”
家。
这个陌生而令人憧憬的词,像一缕久别二十多年的清风,越过山岗、穿过荆棘,吹进颜庭安心中那汪死寂已久的潭水,泛起层层涟漪。
在陈析立在他幼小的身躯后教他刷牙的时候,在那只大手攥紧小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字的时候,在见到陈析拿着一纸快翻烂的药物说明书,辗转多人向药理学博士咨询小儿再喂养综合征的治疗的时候他也曾对这个词充满期望。
只是后来,这些温暖过他的过往细节,逐渐被冠以利益和目的之名,被冰冷的科研报告一字一句覆盖。
颜庭安才后知后觉。
原来,师父并不是想给他一个家啊。
可他明明那么乖、那么听话、那么努力了。
陈析确诊那日,特地脱了白大褂去诊间。腊月严冬的季节,颜庭安赶到时,陈析上身只有一件被烟熏黄了领口的白衬衫,下身是松垮的西裤,他的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CT胶片,闷头在抽烟,脚边是密密麻麻的黄色海绵头。
“师父,我看看,您别着急,我先看看片子,我联系了胸外的唐老师,他是全国”
陈析打断颜庭安语无伦次的颤抖话音,“小杭知道吗?”
颜庭安,“我没跟他说。”
“嗯。不要告诉他。”
陈析作为国内心外科的学科领军人,手里不乏优质的资源。
主刀左下肺肺叶切除术的是全国胸外科排名第一,A市二院肿瘤外科肺癌中心主任,两个助手都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正高医师。可后续的化疗放疗靶向治疗,仍然需要去道美国霍普金斯医院的肺癌研究所。
恰好,陈析素来和霍普金斯的心外科有科研合作项目,这便成为了对外宣称的最佳理由。
而这体面光彩的理由,根本说服不了季杭。他不理解,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正处于事业蒸蒸日上的鼎盛时期的颜庭安,要抛弃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临床工作,抛弃自己从零到一创建的微创瓣膜团队,甚至
抛弃他,去成全陈析对他的期待和要求。
“就因为舅舅一句话,便可以轻易摈弃自己的理想信念。”高扬的音调如出鞘的利刃,坚硬锋利,指向他最为敬重的人,“师兄是怎么教小杭的?不忘初心,您自己做到了吗?!”
“师兄不是十岁了,尊崇自己的个人意愿就那么困难?逢迎顺从是不是也该有个界限?”
“难道一辈子都要听师父的话?职业取向都可以妥协,下一步呢,仍凭操纵的是结婚还是生子?”
他的小杭,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他早已是一个,被崎岖命运和满路荆棘牢牢傍身的傀儡。他不行。
或许在接触到真相之初还曾摇摆,陈析的确诊,反倒是一枚定心针。不论怎么样,那都是改变他人生的人,给过他温暖的人,模模糊糊为他勾勒出“家”的模样的人。
儿时的他也曾在惹陈析生气后,哭着求他不要送自己回去,他害怕自己会饿死病死,或者被吃掉。
陈析不也没送他回去吗。
至于那些遥远的目的和动机,颜庭安可以继续骗自己的。如同过去二十四年的每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