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安寄远耐着性子问,“跟小叔说,没事儿。”

“我……”小孩儿浓密的长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打出一圈阴影,那波光粼动的一汪清潭却真的好像要溢出水来了,“动了峰哥哥的电脑。”

父子俩的约法三章,安寄远是知道的。不可以进患者病房,不能收或大或小任何人的任何礼品,而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安淮今天犯下的这条。

住院医的电脑上大多是日常运行着电子病历系统,一旦哪个没头脑的臭小子忘记退出,小孩子不小心碰到什么,轻则病历未来得及保存,重则无意点到万万不该点的东西,若是随手被孩子删了个医嘱还没及时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然后呢?”

安淮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小手拧来拧去,“我没碰其他东西,刚打开网页,爸爸就来了……”

幸好什么都没发生,安寄远松了口气,揉了揉那低垂的脑袋,“嗯,以后要用电脑,跟小叔说,来我办公室里就好。”

小孩丧气地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才抬起下巴,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小叔,爸爸要打我吗?”

听闻这话的安寄远真是觉得侄子可爱极了,就凭他对哥哥的了解……

揪了揪安淮鼓起的软软糯糯的脸颊,对着那一派诚挚的清澈眼神笑道,“放心,不会的。”

男孩对小叔的话,是抱有深深的怀疑的。特别是,当出门时季杭随口吩咐自己带着茶几上的檀木尺子的时候。

安淮十分抵触,却还是耐不住好奇将视线往手里落,小臂长短,同一般的尺子差不多宽,竟有他的数学练习册那样厚,最可恶的是,光滑黝黑的尺面上连个刻度都没有!到底哪里多用途了!

幸好已经夜幕降临小区里行人不多,昏暗的路灯下也并没什么人在意他手里拿的东西,除了好奇心旺盛的妹妹……

“哥哥,什莫呀?”

“哥哥!楠儿玩……”

“诶!哥哥慢……慢!”

家中有两个孩子,生活究竟是“充实”了不少的。

怕季杭一个人忙不过来,席鹤走之前还曾提议过把安楠放去外公外婆家里一阵,被素来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季杭果断拒绝,也不知,如今一边读文献做笔记一边哄睡喂奶的男人,是不是多少有些后悔当时的过于自信。

好不容易听着女孩儿的呼吸声渐渐变深变缓,才用比处理脑组织更加轻巧的动作替安楠盖上薄毯,再架起连载到自己手机上的睡眠检测器,蹑手蹑脚关门走了出来。

不是二十多岁那个一天上二十小时手术都不觉得累的少年了,维持着一个姿势不敢乱动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季杭左右伸展两下脖子,才去敲响儿子的房门。

“请进。”

安淮的声音还带着男孩儿变声前的软糯,侧过头看向来人,握着钢笔的手不自觉一紧,“爸爸。”

季杭点头,走到小书桌边看向孩子小臂下字迹工整的字贴,“还有多少?”

“写完这一页就好了。”安淮抬眼望向爸爸,上下扑闪的眼睫中缀着亮晶晶的眸子。

“嗯。慢慢写,爸等你。”

收敛起面对女儿的柔软细腻,季爸爸直接过滤了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顺手就拿过桌角还没来得及收进书包的数学练习册,坐到一边的床尾看了起来。

安淮一直不是需要在学习上特别被叮咛关注的孩子,可能是父母的职业属性所致,家里的学习氛围通常都是极为浓重的,也可能是小孩儿自己强烈的好胜心和自尊意识趋势,即便季杭对他的要求只不过是在成绩上保持中游,安淮其实也并不甘心屈居人下。

如此,那道原本空着的鸡兔同笼题已经被涂得满满当当了,一半是答案,一半是三种不同的解题过程和思路。题尾做了个小小的记号,季爸爸知道,那是在错题集里的位置。

习题册来来回回翻两三遍,安淮才扣起笔帽合上字贴转头,“爸爸……”

床尾的季爸爸闻言抬头,对面那澄澈的目光在与他四目相撞后,忽而不安躲闪起来。季杭没有多问,只是道,“写完了?”

“嗯……”不安分的眼神徘徊在地板和床铺的中间,安淮小声道,“但是,写得不太好。”

季杭点点头,他当然是知道原因的。于是也只是将手里的册子放在一边,“还有其他功课吗?”

小孩儿垂着脑袋坐在凳子上,偷偷抬眸瞅了爸爸一眼,才缓慢得摇了摇脑袋。

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儿子的怯意,季杭不动声色地点头,“去把带回来的尺子拿给我。”

这句话一落,小家伙原本强撑镇定的神情瞬间就崩塌了,鼻子眉毛都皱出了褶子,满脸惊惶下还藏着些焦急委屈,拧着眉眼苦着脸唤人,“爸,不要……”

“站起来,自己去。”

季杭的声音不重不响,却每个音节都透着安淮颇为熟悉的不容商榷。即便爸爸从未真的动手打过他,父亲在这个家里的权威,依然是渗透到小孩儿血液里的,随时随地便能顺着循环系统呼之欲出。

其实,即便是季杭,很多时候都真的差点儿就以为,眼神威慑,言语警告,正面反馈,和适当的反省措施,就足够儿子乖乖听话了。

况且,他对安淮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小远查房时记错一个血象数值都定然是要挨藤条的,可季杭却能对手边那本习题册上反复出现的粗心视若罔闻。善良,勇敢,坚韧,能拥有积极与这个世界和自身相处的能力,不需要有太好的成绩,外向内敛都可以,这一直都是季杭教育的目标。

可是……初为人父的季爸爸想,他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定力了。孩子终究是孩子,大概还是需要凭借一些,比言语和眼神更为深刻的教训。

他自然不会因为儿子辨识错了药材背不下方歌而挥尺子,然而,就是有些错,是不可以犯第二次的。

开门,关门。安淮再进来的时候,握着尺子站在门口未完成的拼图边,虽然不说话,可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怵意,怎么都不愿意往里走了。

“过来。”

季杭看着小步往前挪着棉拖鞋的儿子微微皱了皱眉,等人好不容易磨到自己跟前,才伸手便抽走他单手握在身侧的尺子。

尺子的中央已经被那有力的小手攥出了温度,季杭看了眼闷头不吭声的孩子,话音一如既往平淡如水,“手。”

“爸!爸爸……”男孩儿瞬间就扭起了眉头,着急地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虽然没有正正经经地挨过打,可自我防御大概算是本能。

小孩儿还不知道,面前的男人虽然对自己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可原则却是深到骨子里,如何也抹不去的。

季杭的表情也算不上阴冷,只是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用尺端点了点安淮没什么肉的小手背,“伸出来。”

那清清淡淡的眼神,就好像是隔着窗户看向院子里的冰天雪地,哪怕身处温暖的室内,也依然会在一瞬间有通身寒凉的错觉或者,也许并不是错觉。

这是安淮头一次意识到,除了敬仰依赖信任,眼前这个用温暖和爱意浇灌着这个家庭,搀扶起他和妹妹成长的男人,原来,会让人感到害怕。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直视着自己的时候,催化出的情绪,是明明白白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