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哥哥姐姐们分散在办公室的四周,对着自己的电脑敲打起来,似是约定俗成过一样,没有人会来打扰小孩儿写作业。
所以,安寄远一靠近,安淮便警觉得抬起了脑袋,“小叔。”
“嗯。”安寄远点点头,在小孩儿身边的位置坐下,扫了一眼他拢在小臂下的本子,道,“写完的先拿过来。”
“哦。”
兄弟二人在科室里,谁有空便会给安淮检查作业,今天季杭手术下迟了,安寄远便自然先替侄儿把关了。
小孩儿的字规规整整,一看便是从小盯出来的,语文的生词本写了满满两页,英语的句子翻译也没什么大问题,漏了一个复数,安寄远只用手指轻轻一点,小家伙便吐了吐舌头加了上去。最后才看向他压在手下的数学习题册,五分钟了,还是停留在那道题上。
安寄远托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右手习惯性地转着笔,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可安淮却被身侧斜斜瞟来的那道目光看得有些着急了,本就因为做不出题而挫败的耐心慢慢耗尽,铅笔在本子上写下几笔又狠狠擦去,反复几次,那空格处的纸张都被磨得只剩薄薄一层。
安寄远看着小家伙额头上都急出一层薄汗来了,伸出两只手指从脖颈儿后的衣领里探进他后背,果然,汗津津的衣服都湿了一层,“外套脱了,不知道热的吗?”
九月份的B市还算夏天,小孩子又比大人更怕热,安淮嘴里说着不热,却还是起身脱了校服的外套,就着自己胸前叠好,才又悄悄打量了小叔一眼。
安寄远顺手抖了抖小家伙贴在后背上的T恤,这次直接抽过他的练习册,“我先看其他的。”
幸好,耗着的那题是最后一道,安寄远拿过本子细细从第一题往下看,小学生的数学作业还不用他动笔演算,不多久便到了最后……经典的鸡兔同笼。
“这个,上次讲过吧。”
安寄远并不是一个严厉的小叔,跟侄子打闹起来经常没大没大,有时候需要季杭瞪起眼来,安淮才恋恋不舍从小叔背上翻下来,脸上却还是憋不住嬉笑。
可是,小叔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偶尔看到自己笔迹潦草,便会默默拿过橡皮将那些看不入眼的字擦得干干净净还给自己;讲题的时候总耐心等着自己把分解步骤,一步一步记录下来;洗手没洗到规定时间就定然不会让自己离开;知道自己喜欢网球便整理了厚厚一叠初学者入门技巧……
安淮低下头,刚刚修剪平整的指甲抠着铅笔杆,小小的虎牙噙着嘴唇,“嗯。小叔好像讲过。”
“好像?”安寄远笑了,“就上周末的事。”
小孩儿蹭过去默默将本子又抽了回来,放在自己面前紧紧抿着嘴又看了遍题目。
从小便是好胜心很强的孩子,不管是游泳网球这种竞技类运动,还是参与逻辑运算或语言知识类课堂,总有着一股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天然自带的争强好斗,和不知遗传自谁的倔强气性。
所以,安寄远根本不用多说,讲过的题还做不出,孩子本身就足够羞愧了。
“慢点想,不着急。”站起身来揉了揉孩子软绒绒的后脑勺,“你爸还要有一会儿才能下来,吃过晚饭后小叔再来问你。”
安寄远刚刚走出办公室的大门,三两个相熟的住院医便围了过来。作为季主任的儿子,安淮大概最不缺的,就是家庭教师了,只不过,水平有些参差不齐罢了。
“什么题不会呀?”
“嗯?这不是做得挺好的嘛。”
“哇,安淮你的字越来越好看了。”
“这个题……好熟悉啊。”
“那么简单,设xy啊!”
“你笨啊,小学生哪里学过什么xy!”
“那还能怎么做……诶?上网搜一下吧!”
安淮失落的小眼睛里瞬时闪过一抹光亮,可马上又被那稚嫩的理智强压了下去。季杭从前给他布置作业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把答案撕下的,小孩儿从小便明白“不知为不知”的道理,更了解父亲绝不能忍受欺骗的原则,自然是不会轻易挑战。
可是……小叔明明讲过的题,怎么那么快就忘了,如果还不会,小叔会不会有些失望?
孩子毕竟是孩子。
“诶!找到了找到了……安淮快过来。”白大褂下的大男生坐在电脑前朝着小孩儿招手,“就是这个,你把数字改一下就好了。”
安淮紧抿着嘴唇眼神闪动着……我就看一眼,只要知道第一步,就可以想起来的,嗯,看一眼就好了!
“谢谢锋哥哥。”小家伙拿着本子和笔就跑了过来,手里的东西抱在胸前微微鞠躬。
“不客气,”男生推了推凳子,索性就托着安淮的腋窝将人抱了上来,“你坐着写,不着急啊。”
安淮将键盘往里边挪了挪,本子放在电脑屏幕前不多大的那块地上,抬头细细看了起来。明明是很简单的题目,可这号称全网最全注解的站台竟是有些废话连篇,从题目的分型开始说起,如何理解考点又说了大半页,其中还掺杂了好多根本不认识的字。
眼看马上就要到关键处了,安淮的小手覆在鼠标上,滑动中间的转轮将网页往下拉,答案竟是又藏在另一个链接里,有些无奈地点了一下,网页加载的速度令人很是汗颜……
“安淮。”
无比熟悉的语调和发音方式让小孩儿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带着五彩卡通图片的动态网页才逐渐在他视线里加载出来,可是安淮的视网膜上,却只有从电脑屏幕上映射出来的笔挺身姿。
季杭声音很沉,“你在做什么?”
小孩儿吓坏了,几乎是从凳子上摔下来的,绊到蹬腿便踉跄一下差点儿就要倒下去,幸好被眼明手快的季杭一把拽住。
只不过原本就蹙起的眉头更紧了,却还是弯腰替小家伙拍了拍裤子上蹭到的灰,“自己站好。”
安淮无措地噙着嘴唇,眼神徘徊在父亲藏蓝色的洗手服上,睫毛上下一挥动便是抑制不住的惶恐漫溢了出来,声音极小地叫了声,“爸爸……”
季杭往后退了一步,斜斜地靠在身后的会议桌上,定睛看了看电脑屏幕,又将视线挪回到孩子身上。
“那个,季主任。”年轻的住院医自季杭进门的那一刻便被这冷冽的气场怔住,原本嘈杂的办公室都静谧无声起来,直到这一刻才勉强吐出半句话来,“季主任,是我让小朋友查资料来着……”
淡淡一个不带分毫情绪的眼神扫过去,便宛如冰封的刀光冻住了男生到嘴边的话语,季杭再次朝安淮看去,“约法三章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
“对不起,爸爸……”孩子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大概是因为那么多相熟的哥哥姐姐们在,更觉得羞愧难当。两只圆圆的耳朵红得像煮熟的河蚌壳。
季杭不动声色地敛起些气场,伸手呼噜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语气没刚才那么硬了,“爸问的是什么?”
安淮这才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了眼爸爸,脸色分明很冷,可脑袋上残留的温度却是真真切切的。
于是,复又垂下头,可怜兮兮地小声道,“爸爸说,办公室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随便碰,尤其是,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