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棉签往哪儿涂?”安寄远明晃晃嫌弃,“哪个学校的?这么基本的操作都没教清楚吗?”

伤在耳朵上,季杭侧着脑袋低垂着头,看不到实习生手上的动作,却切实感受到那只戳着棉签的手抖得厉害。伤口都不痛了,反倒因为传递到耳骨的不住颤抖而酥痒起来。

身后,实习生腼腆的吱唔,“啊,不是顺时针吗……”

安寄远冷声训,“从内往外!你都碰到污染区了知不知道!”

“哦……哦,好!”

季杭只好尴尬冲那男孩子安慰性的笑。

这一短暂分神,下一秒,金属镊子触碰到破皮的嫩肉,受伤的耳朵一惊,季杭本能扭头一缩。镊子尖头差点点就刮到季杭的眼睫,安寄远心急又后怕,伸手就拽过季杭的胳膊,按住他的肩,“别动啊,要把石子拿出来。”

视角的转换,让安寄远更清晰地目视到伤口,耳背处半指长一道猩红,暴露在外的耳缘静脉仍在往外渗血。

“怎么会摔成这样?摔的时候不都先护头吗?再过去一点就要碰伤颅骨了,轮子是在你头上碾过去了吗?!上次晕过去摔的伤都还没好,要是又裂开怎么办?”安寄远忍不住骂人,昭彰于言辞之间的,是小狮子一派赤诚的关切和疼惜。

而,被擒住肩膀又挨骂的季大主任,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

自己弟弟凶起来,还挺有气场的啊。

嗯。到底是我弟弟。

不仅仅是实习生的动作小心翼翼起来,更把自己的心虚衬托得愈演愈烈。季杭捏起外套被拉到底的拉链头,左右手四个手指头凑近在一起,在指尖来回旋转,绕着绕着,绕着绕着,就把染血的那半边衣襟卷成条儿藏匿了起来。

生性洁癖,也顾不上血渍沾染到里边的衬衫。

他能理解安寄远的愤怒惊慌,因为,类似的情绪,他在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一遍。

只不过,在安寄远足够压抑却仍旧颤抖的声音中,季杭也会忽然想,是不是,弟弟对他的在乎和依赖,自己只理解了很小一部分。

“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安寄远并没有在向季杭发问,而是将目光投向实习生。

了解受伤机制,是接诊医生的必修课。然而,实习生显然是错误理解了这兄弟俩之间的食物链架构,在安寄远发问的当下,邀功似的,特别诚恳地全盘托出,“哦!是肝胆外科有个患者,肝性脑病自己人也不是很清楚了,就在住院楼门口的台阶上,那里不是总积水嘛,地也滑,他家属走开一会儿,轮椅没锁刹车,差点就从楼梯上滚下来了!还好这肖先生及时捕捉到那个情形,出手相助,把患者一下揽住了,才没什么事,要是连着人跟轮椅一起滚下台阶,说不定也得四分五裂的。前几天不是还有一个地铁口看手机摔下楼梯的吗,我同学说送的六院ICU,都没挺过一晚上人就没了,多可惜啊,好像才二十八岁……诶哟。”

实习生愣愣看向无端用脚尖踢了他一下的季杭,对其眼神里的暗示和隐火表示不解,“怎么了?疼吗?对不起啊,我轻一点。”

季杭其实很少从这个角度去打量安寄远,他坐在床边,明明低着头,眼神却总翻山越岭地去看身边人的表情:只见那实习生每唠叨一句,安寄远的眉毛就又拢起来一分。

可奈何那男孩子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季大主任只好逼出一身小心敛起的气场,提醒道,“专、心、做、事。”

“所以,并不是意外撞到,而是他不要命跑上去徒手接轮椅。”安寄远铁青着脸问。

实习生配合地说,“是啊,门口有监控啊,都拍得一清二楚!那患者几乎是坐在他身上的,大概只受了点皮外伤而已,人就在隔壁,抢救室都没收!”

季杭看男孩那厚厚的嘴唇一开一合地叭叭叭,简直心如死灰。不详的预感在心里荡漾翻滚,果然

安寄远看了季杭一眼,冷声追问,“那他是只伤到耳朵吗?”

“啊”

蓦然间!

只听开胸手术术后不打止痛药都从不叫疼的季主任一声凄厉惨叫,夸张地皱起眉头捂住耳朵,嘶嘶从齿缝间吸气,一副疼痛难耐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安寄远立刻慌了神,赶忙凑近去看,被碘伏包裹的左耳已经不再如方才那般狰狞,可伤口边缘也还是微微肿起。安寄远急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会突然痛啊?还是耳朵吗,已经止血了啊,耳膜不会也伤到了吧?能听见我说话吗?”

季杭深呼吸两下,眉头渐渐松开,一本正经地回应,“没事,好像蛰到神经了,抽了一下。现在好了。”

从前的滚滚尘烟,如今的云雾迷蒙,往后的山高水长。徨徨长路、错落罅隙,哪家少年还不曾撒过个谎呢。

一看字数,诶?可以分两章发。

我已经预料到热评第一会是什么了,所以提前回答:别想,没可能,死心吧孩子们!

第二十一章(9)

季杭看安寄远扎在一边的治疗车旁,弯腰低头,替他将眼镜腿用酒精棉片擦了一遍又一遍,又仔仔细细用无菌纱布包裹住,胶带黏合。到底是刚跑完步,复苏的汗水哗哗地淌过鬓角,又生怕滴到眼镜上,只能扭头用袖管去抹。

季杭在心里发笑,那认真又专注的眼神,比自己盯他做操作的时候,更加谨慎细致,好像调动了所有神经,旁若无人到季杭可以确信,哪怕这一刻地震了海啸了,那孩子也定会高高举起手里的眼镜,自己吃灰呛水也要确保手里的镜腿维持无菌状态。

他突然想,是不是上次在手术室晕倒,安寄远也是这般紧张焦急的模样。

却很快,又给了否定答案,大概是没有的吧。

那会儿,小狮子头上的每一根毛都炸得尖锐冷硬。生气起来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禁区,擦汗都不让自己碰,每个毛孔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从事他们这个职业,需要在面对患者的时间里,抛开所有无用的感慨和情绪,以绝对理性去分析白底黑字的报告单。可是,那些被暂时搁置的情绪,总有一天会反噬神经。平常人们只在新闻上偶而听闻的意外、灾难、厄运和不测,作为医生的他们,日以继夜地在面对,并与之抗争。

他们总被暴露于最糟糕的情景,便总觉得,这些实际上是万里挑一的糟糕,会发生在自己身边。这是富有职业特性的幸存者偏差,也是安全感缺失而生出的认知焦虑。

“你去隔壁看看那个病人。”季杭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睫,闪出些许难以捕捉的异样,“那老伯不太知道状况,家属还没到的话,你盯着点。”

安寄远仍旧一肚子气,他刚刚受了惊吓,还没从后怕中缓过神来,当然哪里都不想去,于是果断回绝,“我不去。”

季杭没跟他计较那生硬的口气,兀自解释道,“摔下轮椅的时候,那根引流管被轮椅扶手牵了一下,我不确定是不是已经脱落了。替我去看一眼,如果真的是脱落,一定要让肝胆外科的值班医生下来处理。”

“要叫也该是急诊的人叫啊,你跟着瞎操什么心啊?”安寄远气得鼓出腮帮子来,他抬手指了指季杭红彤彤的左耳,皱眉道,“你自己也是个病人,既往史还一大堆,隔壁要叫肝胆科还是肛肠科管你什么屁事啊!”

季杭从床旁站了起来。

没有再解释,也没有好声劝说,只淡淡看着眼前人。而被注视的安寄远可悲地发现,不论何时,只要当季杭以这种眼神看向他,他哪怕装得再桀骜不驯,狂蹦的心跳和发软的双腿是骗不了人的。

在实习生选择埋头整理器械、并将这小小清创室扣出四百米大平层的这点时间里,季杭三两步走到安寄远跟前,抬手就是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撩在安寄远pg上。

待实习生闻声转头,看到的只有安寄远血红、滚烫、熟透的一张脸,写满震惊和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