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冒泡的开水似的,发出小声嘀咕,“……还能打哪里啊,不都是打pg上吗?”
季杭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少年的眼睛,再次发难,“八百八十下戒尺打pg,谁来打?”
谁?来?打?
安寄远满脑问号,家法还能谁来打?
他这辈子英明神武天不怕地不怕,一共也就挨过三个人的打,难不成又要假手庭安哥?
不行!
“哥啊,哥打啊!”安寄远面红耳赤,却仍奋力挣扎,“还能有谁……”
季杭却蓦然从桌子后站起身,提起桌边敞开的签字笔往请罚数目的第一条上画了个圈,重重的,力透纸背。
他稳稳直视安寄远的双眼,眼底一消方才的玩笑之意,“安寄远,八百八十下戒尺打完,你至少要趴两个礼拜,其中,两百是因为你醉酒后给我来的那巴掌,一百下是你这段时间跟我闹脾气没规矩。这就是你认为,这段时间里,最严重的错误了。”
明明是疑问句,却被季杭说出了陈述句的感觉。
安寄远是真心实意地歉疚着的,为自己大逆不道的那一巴掌。他素来敬畏季杭,这么多年来都视若神明地追随仰望,季杭罚他最狠的时候,他也不许任何人动哥哥一根毫毛。
小孩就是这副死性子,要问他为什么、值不值得、哥哥对你那么凶你还护着他,他也说不上来。
安寄远并没有听出季杭话里的不满,仍旧沉浸在令人感到难为情的愧悔之中,“哥,我那天确实是喝得有点多……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所以,”季杭指关节叩击桌面,将那份厚厚的检讨压在五指之下,“这顿打,究竟是你为了弥补自己歉意,还是真觉得自己做错事?”
如此强硬的态度转变,让安寄远下意识皱眉,“这有什么区别?”
季杭突然有种错觉,是不是因为年会上的无礼举动,才让安寄远这几天乖的有些突兀。
他静静、静静看了他很久。确定安寄远是真的对答案毫无头绪,才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道,“区别在于,你不仅是我的学生,更是我的弟弟,你永远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我教训你、惩戒你、纠正你,但不会责怪你。所以,你需要做的,是对错误本身进行分析,是对处事应当如何优化有自己的认知,是知错认错,而非道歉。”
这话说得强硬而坚冷,感受不出多余的温度或情绪,是直到夜风吹散小狮子的毛发,轰隆隆呼啸进耳道里,安寄远才迟迟意识到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
就是……可能……或许……季杭……是在哄他?
安寄远被自己的想法狠狠震惊到了!
季杭就坐在住院部大楼门前的花坛边,就着路灯的暗光,守着一台电脑,几份病历复印件,还有布满笔记的文献资料。安寄远跑步,他就坐在边上等,每隔十圈左右,把孩子叫过来喝水,也不骂他,至多淡淡问一句,长记性了没有。
这是安寄远第四天围绕B大附院的主院区跑步了。
若头两天还能用锻炼身体的借口搪塞,到了今时今日,多多少少都能被聪明人品出惩罚的意味来。尤其是神内外两大科室,大多都知道安寄远这次“临时借调”的背后缘由。
其直接后果,就是苏蕴气势汹汹的质问
“他凭什么这么做!就算是你做错事了也不能这样啊,这不是变相体罚吗?”苏蕴拉扯住安寄远湿透的袖管,声音里充斥着赤裸的愤懑,“是嫌神外每天上班下班还不够累吗,你今天不是刚跟完八小时手术吗,别跟我说你在练心肺!”
安寄远很想跟女友说,季杭不仅是那台八小时手术的主刀,并且在那之前就已经做了一台四小时的急诊,可昨晚自己刚上交的病例题,今早也都已经改完放到他办公桌前了。
可是,足够了解自家女友的安寄远知道,现在不该讲道理。
“好了好了,我一会儿就跑完了,你下班赶紧回去吧!叔叔阿姨等你吃饭呢!”
苏蕴挣开安寄远的胳膊,红眼唤道,“我不走,季主任呢?你带我找他去!”
连哄带骗、连朦带唬,等安寄远将苏蕴哄回家,原本三分钟顶多四分钟一圈的院区内“跑道”,这一圈竟生生跑了十五分钟。如此明显的时间差,安寄远正犹豫要如何向季杭解释,却在跑过住院部大楼门前的时候,彻底停下了脚步。
夜色在暗黄路灯的光影下,擦出一片滚烫,烫得安寄远呼吸发热,眼眶火红。
笔记本电脑展开放在花坛边,散落在地的文献和病历页,安安静静地托着泛滥的浮沉。
可哪里还有季杭的影子。
安寄远气喘吁吁地走近,眼神四处搜寻季杭的身影,职业性质的驱使,让他很快便在冰凉的空气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是血。
“诶!老胡!这里!”身穿制服保洁阿姨推车走近,向一旁送来消毒溶液的同伴招手道,“这儿好大一摊血,你给我喷喷!”
不知是夜风太凉、还是跑得太急,安寄远竟感觉到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细微颤抖了起来。他鼓起勇气,缓缓转身,这才看见两米开外处,被路灯照得闪亮的一汪鲜血。
颓靡昏暗的光线打在上面,倒映出安寄远麻木苍白的脸。
“阿姨,请问,你有没有看到……”安寄远难以抑制地颤颤巍巍着,闪躲的眼神里竟晕起一层薄薄雾气,“刚刚坐在这里的一位年轻人,穿白色外套,黑色的裤子,他应该是在这边看电脑”
“哎哟!你认识那个小伙子啊!”阿姨扯开嗓门嚷嚷道,“他跟个失控的轮椅撞上了!轮椅翻了好几圈,出了好多血哦!赶快去急诊看看吧,诶诶!慢点啊你知道在哪儿不!”
安寄远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
高中时期,为在喜欢的女孩面前崭露头角,运动会跑4x100接力时,都还要顾及形象,要快、更要帅。
可是这一刻,他拖着已经跑了有五六公里的疲累身躯,却只感到耳边的疾风呼呼吹过,将他贴身的汗衫灌得轰隆隆地翻滚。像猎豹一般,含着血红的双眼,惶惶如惊弓之鸟,一刻不停地向急诊奔去。
在所难免的,安寄远想起了,那晚,无意间在季杭电脑上翻到的预嘱。
“如果本人处于不可治愈的生理状态,或不可逆转的昏迷状态,且不存在可预期的治疗手段,我要求我的主治医生撤销任何延长生命的维持手段……”
过往人群的病痛和呻吟里,安寄远的感官突然变得极其敏感,他站在人声鼎沸的抢救室内,四处张看只要可以捕捉到一丝季杭的气息,他定能不消片刻地认出来!
可是。没有。
至少,不在抢救室。像是被柔软的猫爪轻轻摁了一下,安寄远提到嗓子口的心,稍稍往下一落。他拽住一个过往的护士,并不温柔地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个在本院撞翻轮椅的进来?”
护士手里正拎着空的输液袋,软软的输液管在空中晃了两下,她奇怪的看向满头大汗的安寄远,“你是家属?那个年轻人的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