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寄远像是被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纵身都在抖,抖得那如瀑的冷汗,像洒水车一样往下飘落。

他连挣扎拒绝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依旧在剧烈疼痛的侵袭下,艰难地撑着桌沿站了起来。

雾眼朦胧的视线里,他望向眼前男人那始终深邃冷静的眼眸。

“哥。我仍旧觉得,你做错了。”安寄远轻声吐着气,每个音节都好像飘在云上,飘渺虚弱,“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尊重、是沟通。”

轻轻一顿,“你不知道,什么是家人。”

他这一句话,说得费劲极了,耗尽全身精气,说了好久好久。

可是,安寄远没有停。

他摇摇晃晃支在桌边,安静而空洞地立着。身体的重量,大都靠那颤抖的单臂支撑着,站得毫无气质可言。

“我喊你一声哥,尊敬你、仰望你、追随你,不是因为你总是对的,你获得过多少荣耀,你会教我多少道理。连接你我的,从来不是对错,不是能力,也不是道理。”

安寄远的嘴角牵起半抹浅浅的笑容,他的眼神很深、又很轻,像是想起很远、很远的事情,“而是亲情。”

“是因为我始终无条件地信任你,做任何事都一定是在为我好的,是你曾毫不犹豫用臂膀将我护在身后的温暖和踏实”

安寄远静静看着他,神里透出丝缕悲凉。

“这十四年,我从没有一天忘记过。”

“哥,谢谢你的教导。”

“谢谢你费力教训我。”

“从今天起,我们两不相欠。”

第十九章(1)

安寄远走了,这次,他走得很干脆。

从前与季杭争锋相对后,生气之余总掺着股渴望被察觉的委屈,不论是独自一人跑去墓园,还是扬言不要哥哥为他煮面,多少都透露出最好能被安抚的卑微期待。

但这一次,他没有这种感觉。

一个人自虐式地坐在医院对面的便利店里,伤痕累累的tun肉毫无保留地压在高脚凳上,一勺一勺挖着两升装的香草冰淇淋。嘴唇和口腔都冻地发麻,面上看不出一点悲伤。

他透过雨幕看向行色匆匆的路人,十分确定,即便季杭过来找他,也不会想要跟他回去。

安寄远没有去颜庭安那里痛哭流涕地控诉,没有给夏冬机会让他告诉自己那些季杭曾经为他做过的点滴,更不可能将如此脆弱的一面展露给女友,最终还是回了家那个绝不可能得到一点安慰的地方。

独自上药、洗澡,而后坐在餐桌前,世家少爷一样,用最端庄的气质安安静静吃饭,最官方的姿态送走厨房最后一位阿姨。

他像一个残忍无畏的战士,堵死自己的所有退路,亲手将插入胸口的利刃拔出,任血水飞溅。然后,一点一点用镊子抚平被倒刺翻出的鲜嫩皮肉,一针一线将撕裂的伤口缝合严密。

坚定、优雅、从容不迫。

“你哥叫我给你上药。”

安寄远恭敬地站在门边,无可挑剔,“谢谢陆白哥,我已经上过了。”

陆白端详的目光在他被冷汗浸湿的衣领处打了个弯,“这是打得多重,我在师父那里手机静音没听见,出来一看都三十多未接来电了,还以为多大事。”

安寄远心如止水,面色苍白地回道,“我没事的,烦陆白哥操心了。”

陆白点头,“那你早点休息,你哥给你请了一天假,刚好,明天瞿家的大哥要来家里吃饭。”

安寄远敷衍答应着,干涩的嘴唇才刚刚开启,脑门竟赫然如电流窜过,他警惕地向陆白看去。

“瞿家?哪个瞿家?”

万家灯火将这座城市的黑夜撕成片段,车流的尾灯缓慢蠕动着。屋内的景象与安寄远离开时毫无二致,唯独散落在地上的文件,被窗外漏进的夜风吹得更远了一些。

手机响过两遍,终于,在那枯燥又恼人的铃声响起第三次时,季杭不得不将视线从远处便利店内的空荡座椅移回。

颜庭安的电话可以不接,但是这个电话不能不接。

“马主任。嗯,我在,好,可以,先插管吧,我立刻下来。”

果断、干练、精准、坚定是他所受的教育,和这份职业必须拥有的属性。

他需要二十四小时随时保持清醒敏锐的状态,需要将这种严正到不通人情的属性刻到骨子里去,需要剔去人类最原始的情感,第一时间放下个人情绪,在电梯间、走廊上、繁杂的急诊大厅内,快速运转大脑,为素未谋面的患者,做出周全的预案。

所以,他将这种“立身窗前沉思前事”的行为,视作软弱和忧郁绝不可取,甚至为此感到羞愧。

“67岁女性,高血压和吸烟史,平时吃阿司匹林的,晚上出门倒垃圾时突发爆裂样头疼,恶心呕吐,路人帮忙送医,从郊区过来的,路上出现意识不清,做完CT就叫不醒了,给你打完电话插的管,现在基本没有自主呼吸。”

季杭脸色凝重,眉头深深锁起,情况很不乐观,他弯腰撑在桌边,紧盯电脑屏幕上的头颈部CTA成像,“前交通动脉瘤破裂导致的蛛网膜下腔出血,基底池、周边脑池、侧裂池积血都很厚了,瘤体还那么大。患者情况怎么样?”

急诊科的主任黯然摇头,“瞳孔大了,你们院总刚检查过,说是疼痛刺激都没反应了。”

季杭点头,“我去看看病人,家属呢?”

抢救室内没有专属的家属谈话室,季杭只能在角落的一台电脑边,被三五个家属围绕。

为首的是患者女儿,她微微佝偻起身子,两只手缩在胸前,紧张地踏起小碎步,棉衣外套里是花格睡衣,表情写满焦躁不安。

墨水笔点向屏幕上的CT片,季杭尽可能用通俗易懂的话语向妇女解释,“您母亲的情况非常不好,她大脑深部有一个动脉瘤,平常没症状,但这东西就好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会晕倒昏迷到现在需要呼吸支持,就是因为这颗动脉瘤破裂,导致大量出血。你看到的白色部分,除了外周的颅骨,其他都是血。这个地方被称之为脑室,血液如果破入脑室,并且已经形成一个液面,说明出血量很大了。”

他语声稍顿,回过头确认性地看向妇女的眼神,意想之中是两片迷茫。那是大多数患者家属在至亲身处危难时刻的绝望表情,他并不陌生。

季杭的神情仍旧沉肃,他转过身,正对妇女,用手掌隆起一个圆形的手势,“人类的颅骨是很坚硬的,里面只能容纳固定的体积。一百毫升的出血量,如果在肚子里,那至多腹部发涨,因为那里有膨胀的空间,可是大脑没有,多出来的那一百毫升体积,对柔软的脑组织造成挤压,将会是致命的。”

“致命?!”妇女尖叫一声,浓浓的哭腔将抢救室内精密仪器的警报声,渲染出更深更厚的悲怆,“你是说我妈会死?她平时什么毛病都没有,每天早上可以走三公里!你在胡说!我不信,刚刚那个主任分明说可以手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