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阿姨是周影的患者,头痛乏力及右侧肢体肌力减弱数月后,在下级医院经查左侧颞叶占位转来B大的。能让护士开口去问周影这样离谱的要求,想必,一定是上午便闹过了。
“这怎么就神神叨叨了呀?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说话呢?哎,现在的年轻人啊,心中都没有信仰”
眼尖的毛阿姨捕捉到走近床尾的安寄远,“诶诶!小帅哥!你来,你说说看,我一看你面相啊,就是佛祖会保佑的乖孩子。”
安寄远眉毛一抽,非常不情愿地走近几步,“阿姨,我姓安。”
“安小帅哥,来。”
毛阿姨理所当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拉过安寄远垂在身侧的手,“坐这儿。”
安寄远的眉毛抽得更带劲了,被发丝半遮半掩着的一副大耳朵渗出隐隐的淡粉色,他努力忽视满屋子吃瓜群众伸长脖子,好奇而探寻的神情,抽出被紧紧攥住来回揉搓的手。
“阿姨,我上班期间不能坐。”安寄远站定在一米开外的安全距离,试图寻找问题根源,“您儿子呢?”
毛阿姨挥手道,“儿子工作忙,我也没什么大事不用烦他!我儿子对我可好了,你看,他还特地给我去求符呢!我的病啊,可全靠它了哦。”
站在一旁的护士忍不住反驳,“那你的病治好了,都是你儿子和这符的功劳咯?敢情我们医生护士忙活半天还不如给你画符。”
这话实在太容易引战,安寄远悄悄拽了一下护士的胳膊,却不料毛阿姨非但没觉得被冒犯,反而笑呵呵接过话,“那可不能够,你们忙活得不容易,这我跟我家老头都知道。但是这东西,就是一个信仰,我从不到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信,总感觉心里有个寄托,办事才能灵。”
毛阿姨眯眼笑得温和,日光下的眼角亮起莹莹闪光,也只有咧开嘴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才真正显露无疑,一点不客气地暴露着妇女的年龄。
她不高雅、不温柔、不算好说话,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常年穿梭于弄堂巷子间的市井气息,当然也算不上一位省事明理的患者。
然而,她紧紧捏着那字符护在身前的模样,就犹如第一天上学的小学生,不舍得让崭新的书本折出任何一道痕来的殷切和珍爱。
安寄远片刻的心软,就把多年来所受的循证医学熏陶抛于脑后了。
毛阿姨搬了把凳子,硬是给安寄远塞了两盒牛奶,乖乖巧巧地坐在他办公桌旁边,时不时有护士或家属来找安寄远,都极其善解人意地挥手让他去忙,等安寄远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妇女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画的半张符,左右翻看,面带微笑。
那笑容带着一种沉浸式的满足,令人觉得这廉价的笔墨都是香的。
哪怕,事实上,安寄远是完全没有艺术天份。
别说画符,当初在医学院,就因为难以理解解剖图解这项作业,和老师拍案争辩过,可毕竟B大对于季杭而言太过近水楼台,安寄远不敢将事态闹大,于是只好……让苏蕴给他画了。
凭借拙劣的画技,也终是在忙碌的间隙中给毛阿姨画完了一整张符,丑得安寄远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毛阿姨却是满面春风,笑脸盈盈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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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雷将夜空劈得四分五裂,暴雨如期而至。
密集的雨点被狂风砸到办公室的玻璃窗上,震出噼里啪啦的狂响。
画符期间借着录入病程的由头摆弄电脑,安寄远已经确认了一个事实那份两周前的病例分析题,早都消失在了计算机的黑洞里。
无视作业,公然撒谎。
那些掺着冰渣子的训斥,像是不合时宜的警钟,再次回响到耳边。
他说他不够优秀,所以不足以同他并肩面对困境;他说他不够听话,怎么教都学不乖;他说他借着自己少爷身份无法无天,行事冲动不计后果。
再难听的训话,安寄远都能咬牙接下,可是他最害怕的,还是在清晰地看见季杭的失望后,被彻底剥夺弥补、改进、甚至认错的资格。
等待音稍显漫长,电话才迟迟被接通。
“师兄。”
恭敬、有礼、郑重,挑不出毛病的称呼。
可是……
直到后来,直到这两个孩子成长到足够独当一面,直到他们都升了主治甚至开始有自己的学生,乔硕在听闻这两个字时,还是会产生一种天然的警惕。
师兄?
安寄远恭恭敬敬叫自己师兄能有什么好事?!
“我靠!安寄远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呢,我从前真小看你了啊!”乔硕难以置信得愤然骂道,“你连老师的作业都敢删?!你怎么不直接把他人给拉黑算了?疯了吧你,你是最近没挨揍脑子的水排不出去是不是?你来,你现在过来,我抽你一顿看看能不能清醒一点。”
凭什么?人人都要打他了?!
安寄远不甘地挣扎,“他最近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谁知道突然就想起病例来了。你能不能给点建设性建议啊?”
乔硕波澜不惊地回道,“我建议你坦白从宽。”
安寄远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面前看雨,声音里混杂入凌乱的风声,“反正挨打的不是你?师兄,我好歹替你挨过三十藤条啊,上次我俩打架我哥就只罚了我!”
“三十下藤条你还好意思说?!”乔硕愤懑怼了回来,“我肿了一个礼拜的爪子每天刷手刷到生无可恋是因为谁?前一天刚闯祸,后一天手就肿成那样,我跟护士说是我摔跤摔的都没人信!脸都没了好吗!还有之前,我脱岗给你缝合,你都忘记了小没良心的!”
安寄远被说的也不好意思起来,揉着太阳穴语气尴尬,“我也不是要你帮我写啊,我能自己写,只需要找到原题就好了。”
电话那头沉静片刻,问话里多少掺了些烦躁,“老师是怎么给你的题目?”
“邮箱发的。”
绑架杨济后的那个晚上,安寄远回到家,就把来自季杭的所有邮件统统给筛选出来删除了,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直接清空了回收站。
又是短暂的沉默,乔硕压低声音,“你,还在科室里?”
屋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哗啦啦翻滚着狂风骤雨。
季杭办公室的窗户还开着一条缝,窗台上的盆栽里汪洋一片。
安寄远趁着夜色潜入季杭办公室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乔硕简直就是天才”云云。沉浸在即将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完全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师兄会知道季杭办公室电脑的锁屏密码。
“老师电脑的密码是xxxxx,他的邮箱是不用密码登录的,你直接打开网页就行,然后去已发送邮件里找找。记得不要留痕迹啊,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