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硕抿起唇,缓缓摇了摇头。
“说吧,我今天不打你。”
他眼角一抽,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老师,我听说,余甜甜拔管了……”那伤痕累累的tun肉压在实木板凳上时,淳淳的警告还回响在耳边,他不太确定这算不算得上,不合时宜的关心。
“嗯,昨晚就是最低的PSV(一种呼吸机模式)了,”季杭却根本没有任何要生气的样子,仍旧低头读着检讨,“只要颅内压能控制好,本来就没觉得她会需要太长时间的呼吸机。”
乔硕点点头,没说话了。明明是好消息,却也开心不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相信老师的能力,可是,知道的越多,就越替老师不甘。
“这个手术,只有季杭能做。”或者,“就这情况这家属,季杭也敢开?”
从前听到类似的话,还会暗自在心底为老师骄傲,可是后来临床经验逐渐丰富,骄傲也还是骄傲的,却不知何时,久多了一层憋屈和不甘。
痊愈出院皆大欢喜的当然有,季杭那挂起来能铺满会议室墙面的锦旗,自然不是纺织厂原料过剩的赠品。
可是,手术做得再漂亮,围手术期的处理再严谨,哪怕全省乃至全国在这个领域都首屈一指,医生也不是神仙。他们能做的,太有限。
患者和家属们,却时常不明白这个道理。出血就定然是你医生没有缝合严密,神经损害即为开刀时的失误,脑水肿那肯定是盐水挂多了。
更不用说,像余甜甜这样,一边不遵医嘱院内酗酒,一边肆意扯谎捉弄医生的了。
要逼得严气正性的季杭,向挟权倚势的小人折腰他老师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你是觉得自己确实有错,但错不至此。”
季杭清冽的语声,将乔硕早都飞远的思绪生生拉回,脑门上顷刻便被这句不善的话语,渗出一层汗来。
他眼神飘忽而下,硬着头皮算是默认,做足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心理准备。
“写得不错,没什么问题。”季杭却只将检讨放到身后的书桌上,曲起指关节敲了两下,刚要宽慰几句,抬眼撞见乔硕满眼的惊讶,他反倒愣了下,“怎么,觉得我是来挑刺的?”
乔硕咬了下唇,摇头,“以为老师会不满意。”
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乔硕虽然明白如何用看似深刻的措辞,把自己写得罪该万死让老师消气,却也不会在这等严肃的是非对错上,同季杭耍心思。
“你认识到可以改进的空间,就好了。”语气并不严厉,却依然严肃,“对医生撒谎的患者,不是第一次遇到,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不可能因为一朝被蛇咬,今后就处处存疑,你自己也说了,今后病程写全一点,尽量对比客观数据。大多数人都明白与医生高效真实沟通的重要性,可遇到余甜甜这样的,也当有自己的判断力,不可能她一天三顿喊头晕,你就一天三顿送她做CT,患者有这样的需求,我们也没有这个医疗资源。所以这件事,你没什么大错。”
老师训斥他几句还好,这样循循善诱的讲道理,乔硕难过得好像心脏都浸泡在硫酸里,拳头紧紧攥起在身侧,“老师也没做错。”
天色彻底暗了,夜风呼啸而过,挤进狭隘的窗缝发出飕飕的音响。
将季杭风轻云淡的语声,衬出几分无力,“对错没有绝对的标准。你现在跟着我,需要依照我的标准行事,做不到,就挨打。但总有一天,你会成长为一个心中自有标尺的医生,到时候,老师约束不了你,也不应该再去约束你。”
乔硕不明白。对错没有标准吗?或者,是谁更有权势,谁就是标准?
余甜甜入院时的情况,单纯是一台情况稳定的择期手术,季杭手下随手一个重症都比她更为危急。肿瘤出血属于不可预测的并发症,从症状出现到手术开始才不到半小时,已经是资源最大化的集中了。
他没做错事,老师一下都不曾罚过他;老师同样没有错,凭什么要承受这般屈辱,降服折腰。
季杭看见他神情里明显的不服,也皱起眉来,“还有什么问题?”
“老师不觉得有问题吗?!”乔硕忍不住了。
他听了两天的闲言碎语,季杭会面临怎样的处分,职业道路会遇到怎样的打压,院方会如何处理权衡……不是把持不定的性格,可事关季杭,他怎么能无所动摇。
乔硕睁圆了眼抬头,“是诊断错了?决策错了?就算是我下错医嘱护士给错药也好啊,纠纷组翻了两天病例,就连一项配伍禁忌都没找到!老师,你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只有她余甜甜一个人的命是命,其他所有患者都可以靠边站吗?所以将危重患者的权益视为优先就是错?!”
季杭的脸色冷了。
眸子里降过霜似的看不出情绪,凑近才隐约能感受到其眼底的雪虐风饕。
可惜,气头上的乔小硕全然没有心思去揣摩老师的心境,“明明没有做错,为什么要你承担责任?是谁一手促成这样的结果的,到头来反倒躺在床上成了最无辜的人!他瞿林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全身而退,老师呢,做错什么了需要承受那么多本不该自己承担的责任!”
仿佛惨遭轰炸后的战场,硝烟仍旧弥漫在呼吸之间,空气中却只剩尘埃碰撞的细微声响。
季杭强忍着一巴掌打断的冲动听完,却终于压不下嗓子间冒出的滚滚怒火,“去拿尺子来。”
那声音明明就是一口超负荷的高压锅,在即将爆炸的边缘,泻出半口气。
短暂性离家出走的理智,被季杭着了火又掺着冰的语气,吓了回来。
乔硕看着老师太阳穴处一鼓一张的青筋,试探地叫了声,“老师……”
“让你去拿戒尺听不懂吗?!”愤怒宛如沉雷一般,临头劈落,“乔硕,你是真的对我一点忌惮都没有了?说出这种话来,哪一个字不该打的?!”
不知是害怕,还是委屈多一点。乔硕紧紧咬着唇,他很想如平日里那般,和老师讨个巧撒个娇,可是,经过昨天那场脱胎换骨的责罚后,他不敢了。
至于他为什么敢扬声说出那些憋了两天的气话因为老师分明说过,今天不打他了啊!
“我说过我今天不打你。”
握着戒尺的手突然就不瑟缩了,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坠回胸腔,可他那说话习惯了大喘气的亲老师,旋即给了他当头一棒
“你自己打。”
乔硕顿觉自己这二十多年积累的文学修养,远不足以理解这四个字。
戒尺在掌心磕出印痕,看着季杭神里无分毫玩笑之意的肃穆,恍若一个旁听哲学史的小学生,满脸茫然。
“没错就不用承担责任?谁惯的你这么说话!”
季杭读出他眸子里的震惊和木楞,怒火窜得更高,“乔硕,别人不知道,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乔硕被这句话砸得,差点没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