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杭的忙碌和卑微,安寄远这一天的不见踪影杳无音讯,科室里来往医护的指指点点,所有人都仿佛在用有意无意的疏离,评判着他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他是开朗活泼性格圆润,但他也同很多开朗活泼性格圆润的人一样,那自认为,几乎能与之自体融成一片的面具之下,是不为人知的自卑和脆弱。

凄叫声慢慢变得沉闷,乔硕并不知道,戒尺是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意识是模糊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却格外清晰凄厉。身后那熟透了的两团肉好像又贴上了什么,一样冰冷,却没有尺子的坚硬,等他反应过来了,才恍然一抖,竟是季杭的手掌……

凄白的脸颊上染开一抹红晕。

“嗒。”尺子扔在沙发上。

身后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寡淡,“今天给你打回来是不可能的了,你要实在觉得冤,也可以报警,正好还有目击证人。”

乔硕被季杭随意在他身后按过两下的动作,疼得灵魂出窍,鼻涕眼泪呛得一阵猛咳起来,这种时候,自然是没心情去追究季杭话语中的“也”是什么意思。

只是借着残存的意志用额头抵在沙发上摇头,声音闷得慌,湿得紧,像个溺水的孩子,无力残喘,“老师打得好。”

“不冤就给我滚起来!裤子穿好眼泪擦掉!”季杭眉眼阴沉,语声肃厉,“给你一分钟时间打理好自己。从现在开始,我需要有效的交流和沟通,如果你还是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我们就带着戒尺去楼道里说。我知道,你很想给四楼的那个小学生做榜样。”

乔硕吓坏了。

手肘在沙发上一撑噗通,原位摔了回去。

胳膊在抖,双腿打颤,腰腹也不剩一点力气,骨头都好像是被挖空了。简直就是白白长了这四肢,原本纤长灵活的身躯好像变成了个球体,左滚右翻却还停在原地。

转眼间半分钟,狼狈挣扎无果。季杭实在没耐心等,附身拎着他的胳膊将乔硕捞了起来,只字未言地用眼神示意人穿裤子,趁他用袖管抹眼泪的间隙,从茶几底下抽出一张凳子。

四四方方的板凳,未及膝盖的高度,前些天换灯泡的时候用来踩脚的,没来得及放回储藏室,于是……

“坐好。”

乔硕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又白了一个色调。本能地想叫老师,喉咙口却像是被倒流的鼻涕粘住了。

比预期的疼痛更为骇人的,大概还是季杭沉冷而坚决的气场。他不敢求饶了,他怕极了老师威慑冷厉的模样,更怕季杭毫不留情戳在他心尖的重话。

凳子偏矮,几乎所有重量,都严严实实地压在那肿成圆茄似的tun上,坐下不到五秒,眼泪又涂满了双颊,冷汗瀑布似的淌。

季杭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看他在泪水滚落的第一时间抬手抹去。一张脸花得像是打翻的彩墨盒,疼得白,羞得红,嘴唇被密布的咬痕染上绛紫,黏糊糊的汗和泪互相交融着。

而后,他冷眼扫过乔硕本能撑在凳子边的双手,“手背到身后去!”

那唯一还算有力的支撑被撤走,乔硕乍然间便疼得两眼发黑胃中作呕,两条腿抑制不住哆嗦,他哑着嗓子,好久才成句,“老师,您说,小硕……听着。”

季杭在他对面坐下,坐得端正。

神情依旧严肃凛然,倒是褪去几分手持戒尺的狠决,“乔硕,这些话,我只说一遍,我知道你听得懂,也做得到。”

湿漉漉的脑袋点了点,立刻就有断了线似的汗珠从发尖上滴落。

“余甜甜的事,从现在起,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在整个诊疗过程中,不论是你,还是我自己,都有疏失的地方,但却都不是能导致如今这种局面的直接原因。”

“愧疚自责,大可不必。”季杭正色,“但反省思过,是必须的。”

乔硕真的是没什么力气说话,他还能维持一个勉强能入眼的坐姿,就已经是这几年跟着季杭潜移默化中塑成的教养了。原本是要点头表示虚心接受的,可季杭眼皮轻挑,被那并不算锐利的目光轻扫而过

瞬间的,心脏都好像被提到了嗓子眼,立刻从喉咙里抖出几个颤颤巍巍字来,“我知道的。”

季杭随意嗯了一声,像是对他的态度有稍许的认同,“今晚情况稳定,我会抽时间写一份书面检讨。你也一样,不要求字数,不要冠冕堂皇,但必须认真把整个过程剖析透彻。”

哪怕季杭在后辈眼里有多神通广大,乔硕也知道,他的老师,再不需要被人提点鞭策,对自己素来就是最严苛的。二十八岁的年轻副高,被省内神外领域交口称誉的医学传奇,若是从来都只知道沉溺于过往的成就中,哪里还走得到那么远。

跟了季杭六年,却连这点自审又自持的心态都没有学到,想着一整天浑浑噩噩的状态,刚才还恨不得移植一个新pg的乔硕,此刻却真正想要记下这份疼,“嗯,我会好好反省的。”

“乔硕,你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了。”季杭的语气很认真,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我不会给你太多时间。再让我见到你这幅好像上辈子欠了我的样子,不论在哪里,我见一次打一次。打一次,就会让你记一辈子。”

凛栗的语声吓得乔硕纵身一颤,压在tun上的钝痛直窜脑门,“是,我知道了。”

“你既然挨了罚,我就当你是知错了。从现在起,直到我们两个都独立做到足够的反省,能心平气和坐下来检讨问题的那一刻,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见任何对这件事这个患者的评断,揣摩或不合时宜的关心。”季杭的语气依旧严肃,“做好你该做的事情,老师不想对你失望。”

行医就是这样,有人生,有人死,有挽回不了的遗憾,有无法改变的命运,挣扎反抗的我们,最终还是残忍地看清了自己的渺小,然后承载起这些人的悲欢离合,继续负重前行。

这些话,季杭不会好声细语跟他掰开揉碎地讲。但是,会在他不堪这些负面情绪重压的时候,用尺子打碎他的颓然,会在他喝到烂醉如泥的时候陪在他身侧,也会在上级势力压制面前,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维护他。

乔硕抬起头,壮着胆子用雾蒙蒙的眼睛,直视对面那深沉而平静的眼眸。

季杭眼底的血丝不知何时又密集了一些,像是打碎的钢化玻璃,丝丝缕缕的鲜红,密布在乳白的巩膜上。

这纯粹又复杂的目光,看得季杭心里狠狠一沉。他今天是故意不想跟乔硕有商有量好声好气地说话的,但同时又熟知这孩子的心思深重。

“小硕,在医院里,你叫我一声老师,那受到老师的庇护,就是天经地义。”季杭的语声很平,明明是那么戳心的话,却被他说出一股子年终述职的死板,“这没什么好感天动地的。作为师长,教你带你,告诉你这个血管怎么缝,这个肿瘤怎么剥,哪个患者需要先处理,这些事情上,我对你有管教的权利和庇护的义务,是因为,我有能力承担这份教育所带来的后果,也必须承担。”

“但是,”季杭顺手就抄起了沙发上的戒尺,尺端重重抵住乔硕微微颤抖的肩膀,“你的人生,要你自己负责,所有抉择的后果,都需要你自己消化,没人可以替你。有些事情你愿意说,老师自然乐意倾听,如果你想要建议,我也会毫无保留。但是,我唯独没办法替你做决定,或挥着戒尺教育你甚至支配你。因为,老师没办法代替你承下这份责任,和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后果,自然就没有资格去评判你该怎么做,不该怎么想。”

不知道怎么回事,听着季杭的好言好语,乔硕觉得心里透凉透凉的,双腿还在打着颤,可却仿佛瞬间感受不到痛了。

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往下沉。每一个字,都好像是投进了沼泽地里,“老师是说,外婆的事情。”

季杭点头。

“小硕,老师对你再好,也永远都不及你的亲人,更不及从小养你教你,风吹日晒忍辱负重,也要卖菜求生供你上学的外婆。”季杭认真看着他,哪怕乔硕根本不敢抬头,语气里也带着郑重的认可,“所以,你的冲动,我可以理解。反之,如果你没有第一时间护着自己的外婆,小硕,老师反倒要重新审视你了。”

“老师别这么说!”乔硕抬起手臂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核桃仁似的眼睛依旧点缀着怯意,这盛满哭腔的声音里却充斥着倔强和不服。

季杭将戒尺放了下来,微微松开手,才隐约看到掌心压出两道深深的红痕,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疲惫,“血缘至亲这种东西,是没办法用理智去衡量的,是个活人,就会有自己的在意和冲动。”

眼泪像是敞开的水闸一样滚落,乔硕自小坚韧,他其实从来没这么哭过。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没有。

孩子是早熟的,很小的时候便懂得如何在父亲的暴怒无常,母亲的随心所欲,和烟酒弥漫乌烟瘴气的家庭环境中讨生活,学会如何在察言观色中拿捏自己该吃什么,该坐哪里,该说什么话,才能少一些来自家长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