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朱麾的律师面上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差在头上顶一副公平公正的帽子了。他点了点头,用毫无情绪的语气说道,“季主任,希望您能理解,配合调查并非请求,而是要求。根据我·国《刑法》规定,对于主观上有重大过失,对患者生命漠不关心不负责任,以至严重损害就诊人员身体健康的医·疗·事·故,以您为首的医疗人员是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您作为公民,也有义务配合调查,只有配合了,才能不影响科室正常的诊疗秩序。”

季杭的声音很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麾果然很干脆,“意思就是,瞿·书·记·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之前,不论是查房还是手术,都会被叫停。”

季杭的脸色更冷了,突然凛栗起来的气场宛如一柄锋利的冰刀,直直刺向对方的心口,而朱麾只是轻轻巧巧一句,便足够诠释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乔医生已经在会议室等您了。”

十六章起请移步lofter:米酒蛋泥

第十六章(1)

椭圆形的会议桌刚好被填满,屋内亮得有些刺眼,外面的天色仍是墨一样的黑,凌晨时分,倦意却好像是被隔绝在了窗外的夜色里。除却季杭乔硕二人,刷手服外套着舒适的棉质外衣,其余的都是正襟危坐,衣冠楚楚。

席间的阵容其实并不算浩荡,如果,是跟第一次见到余甜甜那个夜晚相比较的话。

季杭坐在椭圆的七点钟方向,食指和中指压住那一叠十多张名片,拇指顺着侧边捋过,翻书似的,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好像受了伤的小鸟在扑腾翅膀。

如果要给这声响贴上标签,那大概,不屑和鄙夷是最好的形容词了吧,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朱麾的话音。

朱麾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季主任有话要说?”

季杭手上的动作停了,抬起眼,“我还是那句话,这不可能。”他从来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但是,在很多事情上,他是一个太不容易退让的人。

手术自然是排满的,门诊也是开放预约内的十分钟内便会被抢完号,哪怕多学科会诊和教学任务可以协调,但是作为病区主任,整个A组的患者医疗质量,他都是第一责任人。怎么可能任谁一句话,说停就停?

“季主任,我们也是在传达瞿书记的意思。”说话的人同朱麾间隔两个位置,四十多岁的样子,咬字顿挫间透着沉稳,季杭记得,他姓刘,可后面的名衔,却只有代表二字,“到目前为止,还是在跟您商量,希望您能积极配合调查,参与余小姐的诊疗,这样大家都会好受一些,也不用抹开面子说些伤人的话了。”

季杭点了点那摞名片,围坐在会议桌周围的人便自然而然向他投来目光,他的语声很淡,“调查没有问题,如果你们想要参与,我相信B大附院的鉴定组定然会相当欢迎。余小姐的诊治是我的职责所在,更没什么好推脱的。”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蓦然凌厉起来的眼神冷冷扫视全场,“至于其他的,并不属于你们的管辖范围。”

刘代表点点头,他说起话来有一种中规中矩的距离感,“我们理解,只是,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季主任也不是神,时间和心力都是定量。我相信瞿书记的意思,我们几个也表达的非常清晰了。只是希望季主任暂且停下手边的琐事杂事,专注在余小姐的救治上。”

季杭皱起了眉,他难以避免的从心底生起厌恶来,可说话之人怎么算也比他大了一个辈份,骨子里的教养还是迫使自己听了下去。

“季主任心系患者的心情我很理解也很感动,但是我们这边既然提了要求,就一定会妥善安排合理调度,不会让你难做的。若觉得这不归属我们的管辖范围……这个嘛,等晚一些,院长和党支部都会过来。书记都开了这个口,季大夫觉得,这事情,还会难吗?”刘代表说着就笑了,笑的特别通情达理的样子。

“妥善安排合理调度?”季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却是随手拿起那一摞名片往桌上轻巧一抛,一张张风格统一的名片像是扑克一般呈扇形展开,“我看,是叫做只手遮天横行不法,比较合适吧。人民公仆的称号只是为了他可以方便抢夺公共资源,对权力的追逐也可以被安然披上为群众服务的外衣。当官无所畏惧,难道做人也没底线了吗?”

刘代表的脸上还微微带着笑意,可面子究竟是有些挂不住了,“季主任,这话,说重了吧?”

早就听说这个季杭软硬不吃,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如此不知好歹。作为瞿林的公关团队,这一屋子坐的尽然是身经百战的人物,政务,法务,律师,行政,后勤,精算师,健康助理,生活助理……去到哪里都是被前呼后拥着夹道欢迎的,又什么时候受过如此无礼艰难的对待。

即便很多时候都需要处理一些搬不上台面的事情,但瞿林的名字向来就是一张畅通无阻的通行证,省内又有谁不知道瞿家的势力,近到市中心黄金地段才落成的高端住宅区绪川别苑,远到国内近百年来最大的水利项目工程,上到国家力量中央政委,下到那些如蛛网般盘踞纠缠在整个B市的地下势力。几代人的政商混杂,根深蒂固坚不可摧。

因为太少有碰壁经历,此刻早就暗道不爽了,如今见刘代表也沉了声,便更有人看不惯季杭假装正经的嘴脸,“你还要谈什么底线,知不知道这就是医疗事故!好端端的人让你手术的时候你不做,拖到今天肿瘤出血了才抢救,有什么好推托的!”

“是不是事故,院方有没有责任,不由你说的算,也不由我说。”季杭说话的声音又轻又低的,却像定海神针似的,牢牢刺在这一屋子来意不善的人心底,“可是,医疗鉴定就好,司法程序也罢,我还不知道是哪条文书规定涉事医生在没有出拟定结果前就需要立刻停职的。”

角落里像是发出一声嗤笑,“季主任难道认为,没了你,你们科室就没法看病了吧?”

“当然不会。”季杭抬起眼,他的语气太严太实,就好像那严密的血脑屏障,没有一丝缝隙可供遐想,“但是,余甜甜身份再特殊,她也是B大的患者,如果家属对医疗程序出现质疑,自然有事故组出面鉴定,是我的错,我绝不会推卸责任。可是,A组的其他患者,门诊的潜在患者,一样都是我的职责所在,不可能因为一场急诊手术,或者谁谁的一句话,就置之度外了。”

对面的朱麾从手里的资料中抬头,“季主任如果需要我们发协查函的话,也未必不可,只不过到时候,真正难收场的还是你自己,和乔医生。”他特地在句尾加上了重音。

季杭的脸色瞬间冷了。

“季主任。”刘代表起了话头,却是停顿良久才继续往下说道,“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成就,我相信你一定是个聪明人。这件事,瞿书记的意思是,不想张扬。其实,不张扬,受益的不仅仅是书记和余小姐,在下明白季主任并不是个贪图名利的人,但是,总还是要为后辈们想一想的,毕竟,年纪轻轻就有事故在案处分归档,多少会对今后的路有些影响。”

季杭沉默着,看人的眼神却阴沉得可怕。

一直在一旁没敢说话也轮不到他说话的乔硕不禁被这忽然散开的气场震慑到,季杭虽对他严厉苛刻,但这六年来再狂再混的时候,也从未见过老师这般阴冷的神情,乔硕轻声,“老师……”

季杭狠狠一个眼刀刮了过去,“闭上你的嘴。”

刘代表倒是笑了,他们本就是有备而来,底牌还没亮,又怎么会自乱阵脚呢,“季主任很疼徒弟,那就更不会坐视不管了。”

“啪!”

活页夹子里,厚厚一叠足有辞典重量的文件,跨过会议桌的对角线,被掷到了季杭跟前。力道太大,以至于毫无缓冲地飞出了桌角,刚刚一落地就散了架,夹在其中的病历病程和各式报告,纷纷扬扬掉落到季杭脚边的地上。粗看一眼便知道,病历是被悉心研读过,用猩红的笔墨做了标示。

会议室里的空气,有半分钟的凝固,而打破这凝固空气的,是院长强力压抑愤怒却又尽显无奈的呵斥,“八次诉头痛加剧未予以处置,三次诉恶心呕吐未处置,病情恶化患者昏迷了管床医生还找不到,季杭,你自己看看!”

天色蒙蒙亮了起来,会议室内的人越来越多,院办的陈主任和支部陆续到了,院长刚刚也来了,领带还有些歪,眼皮略沉,估计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

季杭仍旧一副面色如常的样子,他的目光只是浅浅在红木颜色的会议桌上徘徊了一会儿,而后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蹲下身子默默整理散落在地上的病历,一张一张捻起来摞得整整齐齐,也不知是他的动作太过从容优雅,还是浑身上下散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太浓,会议室里没人再说话,也没人过去阻止或帮忙,就只剩下那清脆的纸页翻动的声响,掺着随风飘起的新鲜的油墨气味。

有几张纸飘地太远,等捡完所有病历,他半蹲的姿势已经变成了单膝跪地。等将那一摞纸插回活页里,才轻轻合上夹子,甚至还轻轻拍了拍夹子表面根本看不见的灰,站起身站回桌边,将病历夹从桌面上平推了回去。

季杭抬起眼,环视整个屋内。

作为一个十四岁离家改姓,十五岁生死由命,二十岁开始行医,二十八岁见惯生死的医生,他的眼里,有太多东西使人无端端地畏惧,“我不用看病历,管床的是乔硕,但是他的所有处置,都曾向我请示汇报过,患者的情况变化,也未曾有过一条隐瞒。上面写的,处置或者未处置的,我都知道。昨天下午余小姐病情变化的时候,乔硕没能接到电话,是我嘱托他去办一些私事的。”

院长和几个院内高层的脸色都快青了,季杭的语调却还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论是上级对下级的支使,或者临近下班时间早走几分钟去处理自己的事,各行各业,各个地方,都是存在的。如果要因为这件事给我处分,那没什么好辩驳的,责任在我,我虚心认错,接受处罚。可是……”

他说到这里,神情陡然严肃起来,每个字都好像裹起了锋利的棱角,“如果,需要的是对病情的解释,那么,我自会主动向余小姐的家属阐明。而如果需要的是对医疗程序的陈述,在调查组没有介入之前,谁都不能妄加评判。”

“季杭!你这什么态度?”沈院长沉着脸,颇为恼火地瞪了季杭一眼后,见季杭丝毫没有一丁点退让的姿态,本就没来得及压下的起床气,刚好找到了出口。他“唰”得抽走自己桌前那份还未来得及装订的手术记录,大步走到季杭面前,崭新的A4纸清脆地扇在季杭脸上,继而纷纷扬扬洒落在地,“院长副院长院内领导都在这儿坐着,刘代表那么忙都陪你多久了,你以为我们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了批斗你好玩吗!出现问题的第一要务不是追究责任,而是解决问题!那么简单的道理还还要教!”

一夜几乎滴水未进,干裂的嘴唇立刻就被锋利的纸页边角划出了一道口子,季杭用舌尖轻巧卷入那细微的甜腥,正视着那狰狞怒容的目光里,什么情绪都看不清,“既然尚且还需要我解决问题”

“沈院长。”最外圈的角落里,进门后便选择沉默的顾平生,说了第一句话,“让我跟他谈谈吧。”

紧绷在会议室上空的弦,这才稍稍松了一些,正值早餐时间,院办的人自然借机发话,招呼着大家伙吃饭休息。再怎么尽心尽力,也不是钢筋水泥拼起来的机器人,半个晚上都耗在这里,怎么也该歇歇了。硕大的会议室,很快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季杭看到挂钟上的指针,蹙了下眉对站到他身边的乔硕命令道,“去查房。”

“老师,我想在这儿。”乔硕壮着胆子,哪怕知道可能性很小,他也还是要试试,“第一台没有排我,还有”

他的话并没能说完,就被一束锋利的目光截断,“要我打你一顿再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