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愣了愣,疑虑的目光打量起这白大褂下的敦实身材,敏锐地捕捉了那胸前名牌上的关键字眼后,眼神停留在年轻人不甚熟悉的面容上,“您有事?”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也没什么大事。”年轻人的声音透着一股憨憨气质,“我是医务处的实习生,来找个人。”

手头的活被打断,多少有些不情愿,可医务处来人,又是谁都不想轻易得罪的。于是在口罩之下抿了抿嘴,便滑动鼠标,“住院号多少?叫什么名字的?”

“嗯?不是,不是患者,是医生……”年轻实习生在胸前摆了摆手,“叫……”

说到这却又忘了,只好回头确认,“阿婆,您说叫乔什么?”

一直站在其后的沈一兰往前走了两步,笑得怪不好意思,“叫乔硕,是这里的医生。我就来……我就给他送点吃的。”

“对对,乔硕……”实习生附和,“这阿婆一大早就来找他外孙了,结果迷路了,拎着那么大袋东西门诊楼住院部来回跑,保安看着不对劲送我们这来的。幸亏我们院里叫乔硕的就一人,上次来了个找王伟的大爷,我跑了十几个……”

“啊,行!”小玲觉得脑袋瓜旁边像是筑了个马蜂窝似的嗡嗡的,赶紧及时打断,“我这会儿也没见找乔医生,等我给您问问……诶诶护士长,乔硕早上是不是上台了?”

叶慧走近,冲沈一兰的方向点头笑了笑,同乔硕共事那么久,谁都没见过这孩子的家属,她不免有些好奇,视线便在人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老人家的手里提着一大箱掺着丝缕稻草的鸡蛋,看似沉甸甸有很分量,大概是需要长时间在直逼零下的气温里出行,上身包裹着好几层厚实的棉线衣,脖子上围着一圈深色的绒布围巾,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衬着那写满了沧桑和辛劳的脸孔。可那一双眸子,究竟是极其干净诚挚的,像极了乔硕。

“对,就季主任那台。”叶慧说着就转向了护士台另一边正在低头翻看医嘱单的季杭,“主任,乔硕下来了吗?他外婆来找他了。”

年纪尚轻便能在B大附医的黄金科室下最好的团队手边任职护士长多年,除却高超的专业素质,定然还有过于常人的机敏睿智。

可是,叶慧仍然丝毫没有头绪,为什么在她说了这句话后,季杭手中的医嘱单被他狠狠捏出了一片皱褶,为什么那双素来以稳健精准而闻名的手忽而颤抖起来,为什么季杭明明没有任何动作,却每个毛孔都透着极力压抑的仓皇。

护士台的这边到那头,不过也就四五米的距离,可这小小的方寸之地霎那间弥漫开令人窒息的压抑,好像铺天盖地打下来的巨浪,隔绝开所有声音。沈一兰的目光满怀期盼,从问话的小玲身上,转到接话的叶慧那边,最终,落在季杭冷峻却僵硬的侧颜上。

她眼神里的光,瞬间暗了,一丝难以捕捉的寒意从眼底掠过,继而,便被灼热而滚烫的愤怒所覆盖。

“你……你是季杭?”她的声音在颤抖,颤抖里隐隐透着难以置信,可事实上,“你是季杭!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嘈杂的走廊蓦然安静下来。

没人能料到,这势如破竹的爆发音,竟是从这样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家口中发出的。围绕在护士台周边的医护和家属们愕然朝着声音来源望去,可那飘忽不定的余光又多多少少,会貌似不经意地瞥向面如死灰的季杭。

“你这个庸医!”

沈一兰的怒吼窜了火,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那看似瘦小的体格内轰然迸发而出,一路烧向护士台的另一边。

她顺势抄起篮子里的鸡蛋,狠狠,狠狠扔向目光低垂的季杭他不躲不避,只轻轻闭了眼脸。

“啪”的一声,便正中肩头。

“啊打人了打人啦!”站在季杭斜后方的一名女家属惊愕地跳开,生怕鸡蛋落到自己身上,尖叫声瞬间穿透了整个走廊,原本在病房内的家属也不禁走出几步探头围观。

粘稠的蛋液顺着季杭纯白的白大褂肩头从身前滑落,零碎的肉色蛋壳凌乱地嵌在蛋清蛋白的混合物中,摇摇欲坠地挂在胸前。季杭缓缓皱了皱眉头,紧抿的嘴唇却微微松开些,他面色凝肃地抬头,端端正正看向沈一兰。

“啪!”

又是一枚鸡蛋结结实实落在季杭正胸口,原处散开后,一半顺着白大褂的衣襟滑到内里的手术服上,另一半则挂在正中的纽扣上处境有些尴尬。

如果说第一下是没来得及反应,那这一下便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你竟然什么还在这里害人?!”沈一兰的胸口一起一伏,无法抑制颤抖的手指虚虚指向季杭,“你给我离乔硕远一点!你害他害得还不够吗!”

惊惶的人群缓了两秒才逐渐从这全然无从预见的场景中反应过来,围观的家属怕被误伤纷纷向四周散开。小玲赶紧撑着桌子从护士台后慌忙跑出来,一把从身后抱住沈一兰,“诶诶!干嘛,你干嘛呀!怎么砸人啊?”

她焦急地扫视了一眼站姿笔挺而无动于衷的季杭,那仿佛同平日里并无大异的面无表情之下,分明映照着叫人无法忽视的沉冷和凝重。然而,作为受人敬仰有口皆碑,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砸鸡蛋的科室主任,季杭脸上找不见一丝一毫的不满或愤然。

深埋心底沉睡已久暗盒被沈一兰的出现悄然打开,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触碰的过往刹那间曝晒在阳光之下,穿透他冰冷而坚硬的盔甲,照亮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握着拳,一动不动。

沈一兰常年在农地里耕作,能够独自打理家中上下琐事,耄耋之年身体素质也极佳。她并没有被小玲那小胳膊小腿一抱便轻易擒制住,医务处憨憨的实习生早就吓得不知所措,打过保卫科电话才来制止的叶慧也并没能坚持半分钟就被挣开。

喷薄而出的怒意全然集聚在这一颗颗看似不起眼的鸡蛋上,一下狠过一下地砸向眼前树杆子一般仿佛在瓷砖上扎了根的季杭。

“住手!!”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飞奔而来的安寄远,还不及站稳便一把捏住沈一兰高高扬起的手腕,他震怒的眼神直射这皱褶满布的面容。诧异和困惑转瞬即逝,即便并未料到发起进攻的竟是年岁不浅的老人家,安寄远还是沉下声来,尽量稳住自己颤抖的声线,“这里不是菜市场,是医院,请您自重。”

沈一兰力气再大,也不能同二十多岁正值正年的小伙子相提并论,挣扎了几下手腕仍是被牢牢攥在手里。她眯起眼睛端详着眼前的安寄远,目光里仍旧是压不下的怒火,那到底是沉积多年而不得释放的压抑情绪。

“你让开!”

安寄远觉得荒唐至极!自己进临床的时日不算长也不算短,所见所闻的医闹事件屈指可数,可是他对哥哥的了解是深到骨髓里的,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被这么对待?!

“该让开的”

“小远。”

安寄远怔得被打断,身后的唤人声熟悉而陌生,季杭很少在医院这么叫他,更别说当着那么多家属和医护的面了。确实是放低了音量,可语气里的妥协和少见的求恳之意还是让人不免担心。

围观群众已经有人将手机对准了自己,他很明白这样的举动被记录下来意味着什么,见沈一兰不再试图挣脱便渐渐卸下手上的力道。

然而,老人家的动作极快,谁都没有看清,便又是一颗鸡蛋被高高掷出砸向季杭。这次,由于安寄远的试图阻挡而偏离了轨道,“啪”地落在季杭颈窝凹陷处。

原本才安静下来的人群中旋即又出现了尖叫声,乱成一锅粥。

“叫有什么用?!”安寄远眼疾手快再次抓上沈一兰的手腕,又腾出的另一只手弯腰就要去抢她手里的那筐鸡蛋,“报警啊!”

沈一兰紧紧攥着篮筐往后一个挣扎,脚步一乱,直直就要往后跌倒。所幸安寄远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到人身后垫住,才得以顺着他的小腿坐到地上。

躲在护士台后面的实习护士愣住了,不知所措地握着座机的听筒,迟迟没有按键。

仿佛无限循环的“嘟嘟”提示音却戛然而止,是一根有力的手指截断了线路。

“小硕……”跌坐在地上的沈一兰抬头望去。

乔硕从女孩手中抽过听筒,稳稳放回了座机上,此时此刻的他有些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