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打开门看清这阵势的那一霎那,季杭那一身硬冷的锋利棱角,瞬间就没了遮拦,那是多少层干净素朴的白大褂都挡不住的凌厉和严肃。
“嘎吱”
会议室里仿佛还萦绕着被愕然打断的逢迎谀媚声,那一张张伪笑的脸纷纷往季杭的方向扫来,或审视,或好奇,或带着小小的诧异。
只有角落里的乔硕,忐忑不安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凳子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出怪异的声音,他小声唤人,“老师……”
?
“季主任到了啊,快坐快坐。”侧坐的院长向着门口的二人招了招手,指向预留在对面的两个空座。
季杭并没有动,面无表情地扫过围坐在会议桌周围的院长副院长,医务处主任党支书记,麻醉普外整形等各大科室的主任级医生,还有仿佛在某个会议中见过的省卫生部骨干……
最后把视线定格在明显局促的乔硕身上。
嘴里仍旧肿胀刺痛着,本就是少言寡语的性格,再惜字如金起来,便撑起通身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来,“你在这做什么?”
?
“我……”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跟主任们也没规没矩的乔硕,在如此大的阵仗之下,也难免被压得喘不过气,更何况……当然了,他更在乎的,是直接能掌握生杀大权的自家老师,“老师,我今天,值班的。”
像是一片漆黑深沉的大海,明明底下是翻滚涌动的暗流,和风刀霜剑的冰冷,浮在水平面之上的,是撑得以假乱真的,风平浪静的假象。就差在这以假乱真,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插一块“此处危险??”的禁牌。
季杭的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戾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十四章(1)
?第十四章(1)
“诶诶诶!怎么回事呀今天,犯困啊?”修剪平整的指尖噔噔噔敲在电脑屏幕上,值班护士从凳子上侧过半个身子,冲一旁神情异常呆滞的乔硕叫骂道,“就几条医嘱半天了还没弄清楚,什么是明日出院10g,是准备让患者把头发给剃了送回去吗?剩下的一百多斤乔医生是什么个打算?接着住还是跟你回家啊?”
乔硕抬起脑袋往显示屏上愣愣看了两秒,页面果然还停留在他刚保存过的医嘱单上,尴尬抽了下嘴角又不忘赶紧伸长脖子往四周瞅了瞅,长呼一口气,幸好已经过了曾经那段每次犯错都会刚巧被季杭幽灵般的现身当场抓包的日子。
“别凶啊……我马上改。”
小姑娘气得连护士帽都一摇一摇的,“真是的,又不是实习医生还整天犯这种低级错误。”
“行了小玲,别数落他了。”这慈蔼的声音在素来以快节奏著称的A组是独具特色的,带着舒缓神经的音调从斜后方的治疗室里传出,“估计是被季主任骂了。”
乔硕唰得转头,惊道,“叶老师怎么来了?”
护士长叶慧从里间推着一车液体走了出来,往会议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待命。”
乔硕的脸色好像又凝重了一些。
他平日里在护士和师弟之间上蹿下跳的总是一副老大不正经的样子,顾平生面前都时常放肆三分,也只有到了季杭这里才习惯收敛,今天这心不在焉又不同寻常的神色,自然是格外惹人注目的。
叶慧索性放下手里的东西,拉了把凳子坐到他跟前,“怎么回事啊?被骂傻了?”
从前低年资的时候与护士长搭档抢救,总是会莫名多一份踏实,如今年资长了,同护士长搭班的机会大多留给了师弟师妹,可每次看到叶慧,乔硕总还厚脸皮得把自己当小孩儿。
“没骂……”他犹豫地抓了抓头,就好像那爪子能伸进颅骨里帮他拨清混乱的思绪似的,“我就是,感觉不太好……说不清,又好像有点担心。”
说来也奇怪,循证医学培养原则下的临床医生,总是会时不时冒出些莫名其妙的直觉和灵感,偏偏有时候还准得可怕。
“不是说,是书记夫人吗?”
乔硕的脑海里又闪现过那张满满胶原蛋白的精致面孔,患者看多了总是会有些脸盲,特别是这相貌实在是同网上那些招摇过市的网红们太接近了。
他有些吱唔,“嗯,是。”
叶慧也歪着脖子想了会,“不过也确实奇怪啊,这种高官政要不是一般都去陆军医院嘛,那里可都是些习惯了在老虎身上动刀子的医生,难不成是个疑难杂症才找上的季主任?”
对于各医疗机构各卫生部门的组成结构和联动作用的了解,是书本上学不到,却实实在在可以在临床案例中起到增益效果的。明白什么是常规流程,当事件的走向偏移常规的时候,就要打个问号了。
这是经验,也是职业敏感。
乔硕将手肘支在桌边托着脑袋,细细回想,“不疑,不难,也不杂啊……”
“术前还需做一个磁共振和脑血管造影,根据结果判断是否要栓塞,这些都可以在门诊做。”季杭从墙边的灯箱上抽出CT影片放回大号的袋子里。
他已经是在竭力克制了。可余光里扫到那穿着实在是十分环保节约的患者,使劲往身边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蹭时,还是忍不住蹙起眉宇。
肿胀刺痛的口腔内膜正在缓慢吞噬季杭企图管理表情的理智,眉头一紧,便似是刀刻一般锋利,“我会让乔医生开住院单的,明天早上拿去二楼住院登记处,就可以回家等通知了。”
“等通知???”女孩尖锐嗲气的声音,陡然在满屋子的男医生身上掀起粒粒分明的鸡皮疙瘩,两张椅子本就挨得紧紧的了,却仍旧不甘心似的一把抱起身边人的胳膊在怀里揉捏,“老公!你不是说不算大手术嘛……今天不能做吗?我还特地洗过澡画了淡妆来的,洗漱用品都打包好了呢。”
病历信息过目不忘,在季杭这儿算是临床基本功,哪怕他从未比现在更想忘记,眼前这个带着书记夫人前缀的患者,才27岁。而坐在她身边的省委书记瞿林,显然是要比安笙更年长一些的。
会议室的楼层属高,透过被白织灯打亮的窗户,能看到城市的漫天飞雪万家灯火。
“嗯……”这张偶尔会在晚间新闻上闪现的面容,除却镜头的过滤好像更显浮肿,眼角的皱纹千川万壑,声音被一顶名为官腔的帽子笼罩着,在不可琢磨而想要被琢磨的边界上徘徊不前,“等多久?不能安排一下?”
这显然并非疑问而是指令。病例讲解和问诊检查都算是流程的话,瞿林这么一问,原本暂且被束之高阁的敏感话题便像是解了禁,肆无忌惮向着各方施加压力。这压力看得到摸得着,借由着那你我都心知肚明其内涵的微妙眼神,在这不大的会议桌上散开,无需多话,便从院长传到医务处主任,继而转向支部书记,几经辗转还是落到了顾平生头上。
顾平生只能低头抹了抹鬓角的冷汗,心里把那木头似的季杭骂成筛子了,在满桌领导人的注视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那个,我回去……跟我们季医生再商量,商量一下……”
“没什么好商量的,瞿书记。”季杭直挺挺立在桌边,整屋的目光,都被他淡到丝毫品不出情绪的语声吸引了过来。明明脸颊上的巴掌印还细细密密得发着麻,可自从走进医院大门,纵身便仿佛再次生出硬冷的盔甲来。不曾有一丁点做小伏低的姿态,至今说的每句话都带着不卑不亢的淡然。
他的余光,透过瞿林背后的窗户向远处漆黑的天幕看去,恰好能看见星星点点的人家,“这种类型的蝶骨嵴中外侧处占位高度怀疑是良性的脑膜瘤,在临床上并不少见,生长缓慢病程长,手术切除也不会有太大困难。况且余小姐现在也没有出现任何症状,而排在您前面的手术,有太多危急的患者。”
“也不是完全没有症状,我有时也会头疼的啊。”
季杭点点头,下医嘱时的语气同在门诊嘱咐患者时毫无二致,“注意作息,避免剧烈运动和精神压力,头痛可以适当用一些止痛药。”
“怎么这样啊,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女孩儿叫余甜甜,也算是把自己的名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了,“老公!!!”
瞿林温柔地拂开女孩蟹钳般紧紧箍着他胳膊的手,身子往前微微倾着,抬头去看季杭,镜片后的眸子深邃而漆黑,“季医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