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气度和胸怀是少年固有的财富,过往云烟到底磨练出了这孩子性格中的那一股子韧劲,和与这个纷扰世界沉着相处的能力。
这些心思掩盖不了陈析救人性命的事实,纵然目的不纯,季杭依旧心怀感恩,自能做到相敬如宾,最让他愤怒的,还是……
季杭想到这里,就会难过,像曾经的无数个夜晚,难过到心脏仿佛是被刷了层浆糊似的紧绷起来,“小杭没有师兄那么豁达,师兄再给我一点时间,可能就想通了……”
颜庭安定定看着跟前的身影许久,“道歉有用的话,这些年的藤条是白挨了?”
季杭用唾沫湿润嗓子,启开嘴唇,却是没说话。利落地撑起身子,提着小碎步走到书架旁边,刚要踮起脚尖往上够,就被身后爽脆的呵斥打断。
“滚回来!”
背对着颜庭安抿唇一笑,再转过身又是一脸无辜失落的样子,走到人跟前仍是垂落着脑袋。愣是全科室上下任何一人看到他们英明神舞的季主任这般顺服的样子,大概都会觉得自己该去眼科报道了。
唯独颜庭安看得明明白白,这孩子向来不愿意任何人心疼他,再如何酸楚郁结的情绪也都是一闪即过,当你揉了揉眼睛再想要确认,目光所及已是纵身坚强不摧的躯壳,有礼有节的风度,仿佛与生俱来,不曾变过。
“站好了,跟你说话。”
季杭不甚清楚师兄在想些什么,只是敛起情绪,依言将身子拉得更直,背脊像是衬了块钢板似的挺拔,竖起耳朵听。
“虽然师父一直说,你长大了,再用藤条说话不合适,但我不妨告诉你。季杭,我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颜庭安挂着笑意的嘴边划过了一丝微寒,“收拾你。”
季杭垂落的目光一紧,舔了圈嘴唇没说话。
“给你一周,两年以来所有的体检报告,病历,检查,都整理出来,”颜庭安定定看着他,“我知道季大主任若需要动手脚必然能以假乱真,你若是敢……”
话并不说饱,季杭听闻那言语里骇人的回音,便苦笑应道,“师兄,您抬举我了。”
“整理好了,我这也有一份东西,作为交换”颜庭安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两年前为什么跟师父去美国,你总该知道的。”
脑子里突然轰隆轰隆响了起来,就好像千万辆坦克同时驶过一样。
季杭怔怔抬头,严正的眉目间铺成着刨根问底的郑重,“师兄什么意思?”
第十二章(6)
西医遵循的是循证科学,大多数时候,都讲究前因对后果,摸瓜要顺藤。可是,也有矛盾的地方。
比如,历来对医学生的教学中,总有人会告诉你,以患者为代价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而却往往是同样一批人,理所当然地要求你,将自己的错误坦然放到台面上,以供剖析,检讨,铭记,继而勇敢前行。
只不过,对于两手端握《检讨》,被台下密密麻麻的同情目光包裹着的安寄远而言,大概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解这一点。
“提问?”季杭并没有因为顾平生的到来而谦让话语权,安寄远才念完最后一句,便顺势接过话头。手肘轻轻抵在桌沿,扫视全场的神情严肃凛然,“或者,评价。”
每周固定时间的病例研讨会有两次,全组医生不得无故缺席,选在这个时机让安寄远做公开检讨,确实是将震慑力度最大化了,却也揪起了顾平生的心。
“反省了就好,反省了就好,以后碰到难题多问问组里的老师们,嗯?”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顾大主任尴尬笑了两声,又冲着台前微垂脑袋的安寄远招招手,“大家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坐吧,坐。”
坐?
安寄远将双腿绷得更直了些,宽落落的刷手服被纤长的身板衬得笔挺。
半垂的眼神徘徊在会议桌前那颗不知被几代主任们的手指磨得有些褪色的大脑模型上,根本不用往季杭的方向看去,那束凌厉目光中自带的电流,便足以将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炙烤全熟。凭借着最后一点自主控制肌肉的能力,将双手往身后背过交握,眸子一寸一寸上移,站得更加规矩了。
相隔几人的距离,那双在饺子的热气后氤氲起和婉笑意的眼睛,那束在月光的流淌下漫溢出无奈和歉意的目光,那副因连续在病房陪夜而密布起红血丝的双眸,此刻没有残留下一丁点邻家哥哥的气息,眼底尽然是峻厉和炎凉。
语声淡淡,“先回话。”
安寄远背手而立,笔挺的脊背向着顾平生的方向一折,便是一个标准的六十度鞠躬,“对不起,给主任添麻烦了。”
没有再给顾平生任何替他委婉开脱的机会,季杭开口便不留一分情面,“如果你继续这么我行我素下去,不仅仅是顾主任,你会成为全组人的麻烦。”
似是全然没有想到,明明全程都顶着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而上午查房还对安寄远出具的手术方案讨论表达了微微赞许的季杭,竟然会出口便是如此决绝的话,会议室里围坐的医护们都很有默契得屏息凝神,唯独顾平生,眼神里像是藏着瞬间引爆的小宇宙,目光如炬地盯着发话人。
可季杭显然没有要就此罢休。
“第一……”钢笔垂直戳在铁质的病历夹上,季杭话头刚起,竟蓦然冷下脸,“把头抬起来!”
安寄远的脑袋像是按了个弹簧装置,那爆破音才刚落地,便“蹭”得扬起了脑袋,朝季杭的方向看去,紧紧咬住的牙根将少年的面部线条勾勒得更为锐利,只剩苍白的面色再接再厉地诉说着颤栗的窘态。
“第一,”季杭正色,“公开检讨不是朗诵表演,谁说你可以读稿的?”
说全然不委屈,是不可能的。昨晚将修改过不下十遍的《检讨》给季杭看时,哪有如今这般疾言厉色,消除他积攒许久的踟躇和惶恐,靠的是那只有力的大手拂过自己脑袋时传递出的信任和鼓励,是季杭用最随意平和的姿态说出的那些温暖和煦的话……
“行医最艰难的,不是经历失败,也不是一边检讨着失败一边继续前行。而是,面对一次又一次失败前行再失败后,依旧保持着对于这份职业,对于救死扶伤,最高的敬畏,和最初的热忱。”
余音尚且还回响在耳边,微微闭眼便能清晰回忆起脑袋上被那只大手覆过的绒绒的触点,可彼时的温度正在渐渐消散。
“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背在身后的两张线纸被他攥得紧紧,除了认错,也不知该说什么。
季杭的情绪其实很平稳,只是那张俊朗的侧脸上仍然满是阴鹜,“你的检讨,贴在办公室的布告栏上,什么时候会背了,什么时候取下来。”
“是。”不辩不让更没有不甘,安寄远干脆利落地认下,“我知道了。”
“第二,提问。”冷然的眼眸像是大雾弥漫的清晨,还在人琢磨不透间,气场便已经黑沉沉地压下来,“如果当时行气管插管,没有成功,怎么办?”
这种情景模拟的问答场面对安寄远而言并不陌生,方才的彷徨逐渐褪去,声音初显沉着,“面罩通气,保证氧合,等麻醉老师来。”
出题人依旧没什么表情,微微下垂的眼眸却掩盖不了那目似冷剑,“值班麻醉医生告诉你,他正在急诊插管,二线电话打不通。”
“我……”稍稍犹豫,“会再试一次。”
季杭的声音极为随意笃定,仿佛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插进食道了,这时候你发现,患者应该是困难气道,Cormack三级,可是麻醉诱导已经给了。”
医学院综合成绩第一的安寄远,理论基本功其实很扎实,“用可视喉镜,若还是不成功,可以用纤维支气管镜引导。”
“再次失败。”季杭却毫不留情,“顺便,因为多次插管,患者喉头水肿黏膜出血,面罩通气无效,血氧在持续跌落。”
“放置口咽通气道,面罩加压通气,改变头部体位,后仰并提起下颌角。”如果是放在临床测试,这样的应答如流大概是可以拿满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