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庭安看了人一会儿,眼角仍旧缀着笑,开口的语声却淡到让人有些发怵,“一点规矩都不记得了吗?”

像是凭空投下的一个真空泵,瞬间抽走了周身的所有氧气,季杭削薄轻抿的双唇蓦然就没了血色。颜庭安同他谈规矩,他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委屈。

先不论两年前同师父的剑拔弩张,这十多年的约束训导,悉心教诫,哪一条允许他一个怄气便对师兄不闻不问,两年来对陈析不曾有过一句问候。

从前打得狠了,第二天也会看到人发怵,可是该有的问候依旧不会少,该守着的规矩也不容破。黄全英事件后的那通电话是颜庭安对他的宠溺和关心,是作为师兄的体谅和包容,可季杭知道,这并不代表师兄会做出任何妥协。

颜庭安并不理会季杭的静默,随手一指他白大褂的口袋,“还有时间,打个电话给师父。”

“师兄!”季杭猛地抬起头,震惊的眸子直直射向颜庭安淡然无波的眼底,几乎每个细胞都浸润着拒绝。

被师弟挑衅了的颜庭安就连一点微表情的变化都看不出来,就这般淡淡地直视着他,许久尚未见人有任何动作,才沉着嗓子轻声唤人,“安寄杭。”

这三个字,每每从师兄的嘴角流转而出,总带着一份别样的感觉,用最浅最轻的声响,直抵心灵。

在认识颜庭安之前季杭从来不知道,真的会有一个人比自己更加了解自己,一眼便直抵心底所有的璀璨和潦倒,让他面对心灵深处那个真实的自我,并且对他的所作所为能有一针见血的评价。

季杭闭了闭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存了很久却从未拨通过的电话,微颤着手指点了下去。

系统提示的等待音尖锐地敲击着季杭的鼓膜,震动直至心尖,手术台上所向披靡的季主任一反往日的从容不迫。

陈析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从听筒穿出,季杭隔了许久,才道,“师父。”

颜庭安听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在季杭开口说出那两个的瞬间,突然就沉下了脸,日常挂着笑容而温婉和煦的脸庞,一旦严肃起来,竟让人从头皮开始颤栗,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穿透头盖骨,脑膜,大脑皮层,并且无限接近于脑中央的那颗杏仁核,因此而振发的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蔓延全身。

颜庭安的眼神缓缓瞟过来,好似古井无波般清冷,季杭却觉得在他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握着手机的右手都止不住在抖,颤抖着唇齿改口,“舅舅,我是季杭。”

第十二章(5)

“太细了。”语气里是一点儿不带掩饰的嫌弃,颜庭安撇了眼季杭手边码得整整齐齐的豆干丝,“你赶着去参加刀工比赛?”

习惯了被师兄挑剔的季杭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师兄是说切丝,丝都是那么细的,再粗就变条了。”

颜庭安拾起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西芹在季杭面前一晃,那堪比发丝的豆干便犹如方枘圆凿,“配菜都不会,你怎么养活小远……”余光一挑,又见季杭拧着眉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幽幽然问道,“怎么,还想顶嘴?”

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下肚,来回对比一番自己的切配,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自己不说清楚……”

“没听清,再说一遍?”

“……”

安寄远盘腿坐在餐桌边的木椅子上翻着厚厚的英文教材,耳边是锅碗碰撞的叮当响和间断传来的笑骂声,一边用不轻不重的语声说着“我才不用我哥养”,一边还是在心里替季杭高兴。

不知何时起,季杭在他心里几乎成了无坚不摧的样子。

从外科基本操作,到病·历书写,临·床思辨,再到手术台上一项又一项精细又复杂的技能,有季杭站在他身后,冒着挨上几下的风险,也仍旧笃信天塌下来都有哥哥先顶着。

从前从前,那侧躺在床上连连虚喘,面容宛如宣纸样苍白,却依旧要强撑起手臂替自己擦眼泪的身影已经慢慢从安寄远的记忆中淡去,让他时而会忘记,眼前这个只不过比他大五岁,却坚实硬朗,抵御下风风雨雨的躯壳,也曾脆弱迷惘,也曾孑然彷徨,也曾孤身在鬼门关口巡游一遭。

将逢冬至,颜庭安调的饺子馅,最最简单的白菜猪肉,没时间擀面,便买了现成的饺子皮。

乔硕洗过澡出来便在桌上布开碗筷包饺子,流畅而熟练的动作瞬间吸引住安寄远的目光。他很少有这么近距离看谁包饺子的机会,通常摆到他面前的,便已经是玲珑剔透晕着热气的整只水饺,被精致昂贵的器具衬托出别致精巧,却少了许多烟火气。

手指还扒拉着书页,滚圆而好奇的眼眸却早都溜去了桌对面,一勺子饺子馅服帖地搁在面片中央,两手拇指食指看似随意地对折一捏,边上就印出了层层褶皱,圆滚滚的饺子跃然手心。

此刻的安寄远觉得,这比当时第一次看乔硕在抢救中不到五分钟便顺利完成脑室外引流,都更加令他折服。

“看什么?”那双习惯辗转于冰冷器械之间的双手裹着薄薄一层面粉,眨眼间又是一个稳稳放到餐盘里,乔硕看着安寄远圆鼓鼓的双眼还有些好笑,“去洗手来帮忙包饺子啊。”

像是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毫不客气地被点名,安寄远弹起下巴,脸上沾满了诧异,憋红了脸也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应对,话头便被身后从厨房出来喝水的季杭给抢去,“他不会包。”

上小学便因为做饭好吃而在班级里小范围卖起限量盒饭的乔硕,自然是无法想象对面这个虽然偶尔会有点倔脾气,可大多数时候都优秀得在分秒间便能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的大男孩,竟然……不会包饺子!

“啊?!”乔硕一手端着张饺子皮,一手挖了一满勺馅料悬在空中,难以置信地重复,“你不会包饺子??”

“哥!”哪怕是事实,要面子的男孩还是不愿这么赤落落地将短板展现在乔硕面前,不满地盯着仰头灌水的季杭。

“哈!”乔硕非常配合,肆无忌惮地笑着,“不会包就不吃了呗。”

安寄远还来不及回驳,身后的亲哥哥已经替他安排了出路,“没事,他喝饺子汤。”

翻滚的乳白色面汤水托起一只只翻滚着的水饺,胖乎乎的浑圆身型盛着饱满的汤水,颜庭安还特地挑了个漂亮的捞出放到小碗里,转身扫视了一圈,撸起袖管埋头洗案板的季杭,沾满面粉认真包饺子的乔硕,还有……撑着脑袋无所事事的安寄远。

“小远,过来。”

“哦!”爽快地答应声,提溜着拖鞋踩在餐厅的瓷砖上,走起路仿佛自带“丢丢丢”的配音,“来了。”

“尝一下。”颜庭安把碗递到他面前,见人还要猫着脑袋偷偷去看季杭,像个孩子拿陌生人的糖似的请求批准,不免想笑,“你哥没空理你,快点。”

“哦……”安寄远拿起勺子也不顾着吹,冒着热气的饺子就被他咬了半口,一边烫嘴地吸溜着,一边还不忘竖起大拇指点头,“好,好吃”

颜庭安笑容可掬地凑过来,“熟了吗?”

安寄远:……

褪去白衣天使的光环,卸下沉重庄肃的放大镜头灯,被手术帽压扁的头发又蓬松起来,原来这一张张被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面容,映衬在水饺氤氲起的热气下,也可以如此生动。

素来以沉肃淡泊著称的季大主任好久没有那么开心了,当然,如果此刻不被颜庭安那平和温良,却如CT平扫般犀利的眼神定睛看着,可能会更开心……

“师兄,”季杭从碗里抬起脑袋,望着对面已经草草吃完悠然而坐的男人,“您能……别这么看着我吗?”

颜庭安轻眯了眼睫,目光里难免有些嫌弃,“你瘦了多少?”

季杭本就挺拔的背脊一僵,戳着半颗饺子的筷子愣在唇边,过了好久才喂进嘴里,又转而瞪了眼憋嘴忍笑的乔硕,饺子咽下肚才道,“家里没有秤……”

他自然是瘦了,肉眼可查得瘦了一圈,并且这两年格外明显。

若有似无一个单音,从颜庭安喉间淡淡飘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