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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相对比季杭要更加受宠,自小也无法逃脱腐朽古板却有着坚实历史沉淀的大家族,对生活习惯和日常作息的严格要求。出院不过三天,便重拾了倚靠生物钟早起晨练的潜意识,哪怕是不敢乱翻季杭的东西,也势必日日要把每条抽屉缝里的灰尘都擦拭干净,就算把米饭煮成爆米花而被乔硕狠狠嘲笑,一边嘟着嘴也还一边乖乖给师兄做帮厨。
唯独一点,季杭柔声劝诫又严肃教训了多次,仍然没能改过。
“看书就去书房看。”早有准备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怔到,随手打开明亮到刺眼的顶灯,语气里装点不满,“大白天窝在床上,像什么样子!”?
趴在枕头上的身影从密密麻麻的笔记里回过脑袋,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小声咕哝,“哥没敲门。”
独自在家的安寄远,像是在重温儿时放暑假的时光,守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做着平日里不被允许的事情。除了沿袭他哥哥轻微洁癖而绝不在床上吃饭之外,其余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舍不得离开这六尺方的地,床头柜堆满电脑平板,沉甸甸的专业书只好往地板上放。
“下来!”连着睡了几天沙发的季杭比平日里更多一分疲惫,凌厉的目光便少了那么些棱角,分不清是教训还是抱怨,“越来越没规矩。”
“哦!”虽然屡教不改却每次都态度极好,哧溜溜的两条小腿触及微凉的空气便不禁一颤,弯腰叠被子时还是一不留神就会牵动刀口,可还是迅速整理了自己的颇有成就的“战绩”,抬头看季杭显然是刚洗过澡的一身清爽,“哥,晚上吃什么?”
自动过滤弟弟殷切的目光,语气同食材一样平乏寡淡,“小米粥。”
“师兄又不回来吗?”失落尽然跃于脸上,“我想吃师兄做的鱼香肉丝了。”
季杭觉得好笑,特别是想到昨晚这两人还因为喝牛奶加糖的事吵得不可开交,“那你自己打电话给他。”
“不要。”安寄远像是愕然吞下了一整颗苍蝇,过半响撇到哥哥脸上的暗笑,又重声强调,“才不要。”?
冒着热气的鱼香肉丝端上饭桌,勾芡过的汁水挂在肥瘦相间的肉丝和色彩丰泽的蔬菜上,令桌边二十好几的大男生都不禁垂涎欲滴。
这可是外婆的招牌菜。
“天气越来越冷,你日日住医院怎么行?宿舍有暖气不?”
一筷子肉丝夹杂着木耳竹笋盖在乔硕手里托着的米饭上,老人家的鬓角略显花白,眼角的皱纹丝丝缕缕,却真的看不出是刚过了八十大寿的。耄耋之年,却依旧精神矍铄,身板硬朗。
乔硕往嘴里扒拉两口饭,笑颜如孩童般欢愉,“外婆的鱼香肉丝那么多年了还是一个味道,我自己做总觉得差点什么。”
“肉丝要提前浆,你那么忙,哪儿来的时间。”
外婆叫沈一兰,乔硕听妈妈说过,外婆出生在一个以珠宝为生的地主家,而后来文·化·大·哥·命被抄家,落魄到B市周边的那个小渔村。那个时代背景的女孩,都有一身好手艺,却少有会写自己名字的。
“跟你说话呢,也老大不小了,整天住宿舍怎么成?”
乔硕只是无奈地笑,“宿舍有暖气,也能做饭,还包水电,挺好的。”
“哪儿好了?成天混在男生堆里上哪儿找对象去?”年初又掉了几颗牙,吃饭速度也慢了下来,“该为自己的以后考虑考虑了。”
大抵是知道每次都逃不过这个话题,乔硕倒也不嫌唠叨,“放心外婆,你外孙可受欢迎了。”
“你就贫吧!”
筷子眼看就要敲到乔硕脑门上又被灵巧地躲开,沈一兰重重叹了口气,“外婆到这个年纪也没有其他牵挂,你妈走得早,你一个人……总放心不下。”
托着饭碗的手掌微微一紧,咀嚼的动作也迟缓下来,“外婆说什么呢。”
“又到冬天了,”她望向窗外的萧瑟落叶,眼角的褶皱里晕开淡淡的粉红,“该去看你妈了。”
其实……
后来季杭再回想,印着会议流程的海报在报告厅门前贴了有好多天,小远提醒过他,夏冬这样的直肠子又不怎么瞒得周全,就连师兄的那通电话,也处处都是线索。可是,哪怕向来大大咧咧的乔硕硬是推搡着他在参会前将刷手服换成衬衫,他也还是一丁点都没有料到。
是他不够思念,还是他已经足够坚强。
B大附属作为综合排名从未掉出过全国前三的三甲医院,经常作为各类学术讲坛和年会报告的主办单位,这对从实习期开始就被本院淳厚的学术环境熏陶的季杭而言并不陌生。
从前还是学生的时候,经常出入这一类论坛会议,不仅对了解学科前沿动态和培养循证思维甚是有益,更是帮他扩展了专业内的人际圈子。只是后来临床上的责任越来越大,日常被手里的重症急诊牵着心,便也失去了许多此类机会,实在碰到感兴趣的主题便找医务处的老师调录像来看。
即便夏冬提前到季杭办公室盯着人赶紧,但他还是没办法阻止季杭叫了好几个住院医来问话,没办法阻止他临近午休结束又去病房转了一圈,查过几个急送的化验报告和影像检查。看着季杭面对家属那些问了一遍又一遍的问题气定神闲的样子,夏冬恨不得把人拉过来直接消失,可碍于那完全不同于日常相处的严肃侧脸,还是没有试图挑战好友的底线。
于是这么一折腾,二人赶到报告厅的时候,主持人已经在暖场发言了。
十八楼的会议厅平时还用做全院疑难病例讨论和一些对医学院学生的操作展示,至多能容纳四百多人。可季杭竟有些惊讶地发现,两边走廊和后排空隙也都陆续挤起了人,他去过不少年会论坛,很少有人气这么高的。
陆续还有人从后门进场,夏冬探头张望,便冲着向他们招手的年轻男医生走去,同季杭二人矮着身子坐到到预留的位置。
国际惯例副院长开场致辞,而后便是获邀的嘉宾陆续上台展示其专业领域的研究进展或学术报告。今年神经外科的板块是由六院的神外主治负责,演讲内容主要围绕他近期发表于介入放射学期刊上的一篇关于血管内治疗的综述。
季杭杵着脑袋听过一会,六院的神外并不是特色科室,论临床病例和科研项目,都比不上B大附属,演讲医生甚至在提问环节扫过季杭时,略带心虚地冲人点了点头。季杭回以礼貌的微笑,耐心却是被这一场又一场并不称得上出彩的报告慢慢消磨着。
“几点结束?”忍不住用手肘拱了一下夏冬,“我一会还有教学查房。”
夏冬目视前方,一本正经的样子,“季大主任那么显眼,总不见得要早退吧。”
季杭斜眼瞪人,顺而向周边聚集的人群扫视而去,奇怪的是攒动的人头不少反增。无奈之余便拿出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来,调出昨晚才看到一半的文献。
手机屏幕不大,论文版面又有些拥挤,看起来不算轻松。
季杭埋着脑袋看得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主持人突然亢奋起来的声音,“……大家都为这一刻久等,下面就让我们掌声有请,师从我国心脏外科学科领军人陈析的,全国首批心脏外科青年专家,中国医师协会心脏重症专家委员,中华医学会心外科先心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担任《ATS》及六本核心期刊编委,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医学中心先心外科副主任及研究员,曾以一助身份参与全国首例儿童心肺联合移植……”
当主持人的介绍词念到“陈析”时,季杭的脑袋便如惊雷劈下般“轰隆”一声炸开。
环握着手机的拇指狠狠一紧便摁到了锁屏键,沉黑而光滑的屏幕上赫然投射出他逐渐缩小,深邃却颤抖着的瞳孔,和那眼眸里散出的近似惊恐的目光。
直到那些关键字眼无限逼近于某个人,季杭才狠狠咬碎下唇内侧的细肉,逼自己抽出撼动的魂魄来。只是那惶然的视线还未来得及移上讲台,悬挂于头顶和墙体的环绕音响,便毫无防备地念出了这足够震破耳膜的五个字。
“颜庭安教授!”
手机应声而落,“咚”的一声砸到木质地板上,而后便立马被四方而起的鼓掌声尽然覆盖。
他怔怔注视着后台人员进场的位置,颜庭安笔挺纤适的西裤和一丝不苟的白大褂进入视野的那一刻,季杭只感觉到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好像是全然暴露于寒流之中似的狠狠紧缩。
整个人蓦然从慵懒的坐姿中抽离,“蹭”的一下,绷紧双腿拔直了腰杆子,微微颔着下巴,垂手挺立在全场近五百名观众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