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是厚重而严密的遮光布,加湿器缓缓晕起桉树精油的淡香,混杂着从棉质枕套向上传来的淡淡薄荷味萦绕鼻尖,安寄远就这么静静躺在季杭的床上,被散发着熟悉气息的被窝床单严密包裹着……
屏息凝神。
那之后的很久很久,他都能随时回忆起来,独自面壁而坐的委屈和揣揣,在厨房水声和器皿的撞击声中渐渐安定下来,熟悉的米麦香气再次从门后传来。那种柴米油盐的踏实感,充斥了他整个心窝。
可是,他也清晰地知道,这两碗平淡到乏味的清汤面,在季杭心里,仅仅是食物而已,并没有被赋予任何其他意义。
他的哥哥,向来要比他坚强很多。
时空好像被冻住,只剩下扑扇的眼睫,成为这空间里唯一的动态格式。安寄远并没有午睡的习惯,即便外科病房吱呀呀的老旧床板使得他一连几天都睡不过四点,此刻也还是瞪大双眸没有丝毫睡意,眼皮“啪嗒啪嗒”在这静谧的空间内扑闪出声。
脑海在奔腾不息地转动着。
他仿佛看见曾经数不清的夜晚里,季杭同样像他这样躺着,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天花板上毫无波澜的素白。
看见哥哥分明已经躺下,却被纠结心头的病例挠起,研究文献翻读指南闭着眼模拟手术操作,一个冲动就是日月晨曦的变换。
他好像看到了季杭如儿时一样,蜷缩起身子像个虾米似的侧躺睡姿,相比轻盈的蚕丝被,更加偏爱厚实的羊毛被褥,两臂环抱在胸前,两只手紧紧拽住被沿裹紧脖子。
他一向骄傲独立,无所不能的哥哥,到底会不会同他一样,躺着躺着,就在眼角生出了晶莹,顺着鬓角,滑过发丝,淌到枕套上,氤氲开一滩咸湿的圈儿。
应该不会吧安寄远对自己说哥哥那么坚强,从小到大,吃那么多药,挨那么多针,被父亲刁难冤枉,毅然决然少年离家,也都向来是不哭不闹的。
“咳”梦境里的主人公扭过脖子环起臂弯,将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憋回肚子里,难受地嗅吸了下鼻子,才转回身来,“主任,我手里真的还有好多……”
“这是陪床陪感冒了?”顾平生略带讪笑的眼神不怎么友善地望向季杭,“全科室最不待见安寄远的就数你排第一了,平时好好的都能被你挑出一堆错来,他不在你该多轻松。还亲自跑去陪床,这可不像从前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季主任。”
季杭嘴角轻轻一牵,眼底划过几分无奈。他没说谎,盯着安寄远睡下后再来科室里后就还不曾有过喝水的时间,光是几个危重患者的处理,复杂的会诊,吩咐责任医生修改医嘱,增减检查项目,再联同隔天手术的模拟和讨论,窗外便已经夜幕低垂。
可是,他也同样明白,顾平生既然能亲自找上门来问话,那么凭借身处其位的老练和敏锐,便不是季杭几句推诿就能糊弄过的。
不如直接了当来得环保,“主任想问什么?”
“想问什么你不知道?”顾平生眉眼略皱,鼻梁上的金丝边框眼镜往下稍稍一落,意味深长的眸子就直直射了过去, “安家的少爷,你不是最不愿意招惹了吗?”
早有预料的质问了,季杭几乎毫不犹豫……
“安寄远是个好孩子。”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向顾平生,淡然从容而不染丝毫多余情绪,“医生的技术,才华甚至思维都是可以训练的,但是想要救人助人的热忱和态度,是练不出的。”
顾平生静静地等待着下文,可是季杭却并没有再要开口的意思,于是他微微沉下了脸,“然后呢?”
“没有然后。”
“哦?”厚重的镜片折射出白炽灯的倒影,衬上眼镜后的精光,灼人心绪,“你们家小硕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在哪儿?”同顾平生打完口水仗后的季杭,比连台做完三四场手术更显疲惫,单手抵着太阳穴拨通乔硕的电话,听闻那背景音里传来的嘈杂,不满的情绪骤然聚集, “什么时候外出不用报备了?”
“老师……”哪怕早都过了下班时间,乔硕也丝毫不惊异于季杭的诘问,“我跟萧老大说了。”
教训的语气刚要破口而出,挂到嘴边的话便赫然被电话那端并不怎么熟悉,却在几个微妙间便能唤回遥远记忆的声音截断,“是你们领导打电话来?哎哟,我就说嘛让你回去上班嘛!我没事儿就转转,不会迷路……”
字词之间透着风吹雨打的沧桑,略显沙哑却仍旧算得上中气饱满的嗓音,末尾处的含混不清显然是在乔硕的竭力抑制下才匆匆断句。
那闻名于外科界内稳健而精密的右手,握着电话狠狠一颤,“是……外婆来了?”
“嗯。”
这是六年来,老人家头一次出现在乔硕工作的场所。外婆不识字,普通话也说得不太标准,只凭一个医院名称,便从郊外的农家村庄寻来的不易,任谁都觉得艰辛。可是,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这自家外孙工作的地方,大到跨过两条主干道,分东西北三个院区,这来来往往穿白大褂的问了有十几二十号人,无一听过乔硕这名字的,还是好心人带着去到门诊办公室,折腾老半天才把人叫到跟前。
“外婆,以后真别这么跑来了,”焦灼和担忧渐渐抚平,挂了电话后的乔硕,语气里却仍旧留有余悸,“有什么事打电话来,小硕马上就能回去。”
“哎!多大事儿呀说得没完,”眉眼喜开的老人家随意岔开话题,弯腰摆弄起搁放在地上的大小包裹,“这个咸菜还要放一个周才能吃,你回去记得放在阴凉地方,还有这茄子是早上摘的,这几天就要给做了……”
如果这几个月来季杭也学会了什么,那便是不规避,不腐儒,哪怕明知会面临巨大的冲突和矛盾,也不囿于那些自认为不堪过往的限制。
推开卧室门,面对着眼前的景象暗自摇了摇头,嘴角却不自知地微微牵动。
六尺宽的大床愣是要睡在斜对角线的位置,揉作一团的被子早都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充当抱枕夹于两条纤长的手臂和大腿之间,零落的发丝虚虚盖在前额和脸颊上,夜灯将跟跟分明的睫毛在下眼睑边缘打出一排倒影。像是刚刚翻了身,朝上的半边脸还镶嵌着枕头压出来的印痕。
“别装了,”季杭噗噗轻拍两下被子,尘埃便飞舞起来,“醒了就起来。”
滚远的眼珠藏在眼皮底下转动一圈,才艰难地睁开因闭合太久而格外沉重的上下眼帘,半睡半醒的嗓音有些迷离,“哥……”
“都流口水了。”
无意中牵动腹部刀口疼得五官拧起,却仍旧不忘摸一圈下巴,略带不满得侧过头,“哥骗人。”
拉开窗帘,让月光和路灯倾泻进屋,温婉的夜色也没能软化季杭的语气,“起来洗漱,下楼吃饭。”
“好困……”好一阵子都没有睡得如此绵熟了,安寄远的身子像是被胶水粘在了床单上,“我再睡会儿。”
突兀的沉默总不是什么好征兆,冰凉而强硬的手指猝然点在腰际下一寸的地方,前一秒还软趴趴的身子如被点穴一般倏地紧绷,入耳便又是那沉冷而熟悉的语调,“想挨打吗?”
想挨打吗?
哪怕明知季杭不可能在出院第一天就动手揍人,仅仅这四个字,配上那眼神和动作里残留的余威,总还是足够震慑。不情不愿,也仍旧在那挑剔的目光下磨蹭起来整理了床铺,小米粥再寡味也是出自于哥哥之手,趁人不注意再偷摸蹭一小块腐乳,便心满意足,于是乎,被押下楼做“术后恢复”也毫无抱怨之意。
只是,季杭所在的医院配套小区,当然不比外科病房来回不到五十步的步行距离,蹒跚许久也只绕过两栋楼,身体好像是灵魂正在被抽走似的没力气,冷汗开始吱吱往外冒,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安寄远的信心慢慢被夜里湿冷的空气浸得有些发潮。
“疼?”季杭顿住脚步,两手插在裤兜里转头看向月色下脸色惨白的少年,“pg,还是伤口?”
“当然是……”苍白的面色划过一抹红晕,“pg更疼。”
“不该你疼吗?”暖黄色的路灯挟着浮动的树影打在季杭半边脸颊上,藏匿在沉沉夜色中的另半边脸却染着几分阴郁,“这两天把检讨写了,上班第一天晨会给你留时间做公开检查。”
提起那件事整个人瞬间焉儿了,安寄远暗骂自己自找没趣,低头看着小石子铺出来的坑坑洼洼,轻声应道,“哦。”
饭后散步的人群不少,季杭平日里鲜有时间下来,东张西望不一会儿就被周身的情景吸引了去。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儿跟在一个正在练滑板的大男生后边,追着跑着扯人的衣角,男生有些不耐烦,以绝对的身高优势冲着男孩吼了一句什么,男孩的眼眶便红了,捏着衣角咬住嘴唇满脸委屈的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