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杭冷着脸,面无表情,却真的是有点不高兴了地唤着他的名字,“乔硕,你如果是当真这么觉得的,就再说一遍。”

乔硕有些抬不起头来了,他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他们都明白,有些人,只能陪着你走过人生中很短的一段时间,虽然那段时间内,你们彼此真诚无间像家人,虽然这段时间对你的影响会遍布你以后人生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你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你。

“起来吧。”在平淡而绵长的注视后,季杭放下了戒尺,沉声吩咐。

清冷的语声让乔硕登时又毛孔收紧了,他害怕自己真的触到老师的逆鳞,明明知道季杭已经把他肚子里的小蛔虫一条一条放在显微镜下面研究清楚了,却总是心存侥幸……

老老实实撑着一寸不敢偏移,声音里马上就晕开了恐慌,“老师,我错了,小硕不该跟您顶嘴的。都怪我总是忍不住,下次受罚您把我嘴封起来好不好……”

“起来!”季杭剑眉一拧,“裤子拉上站好!”

不敢再讨饶了,只得依言起身站稳,身后的伤压在布料底下,像是煮熟后糯米吸饱水份涨大的粽子。

“老师……”

季杭看着他,“回去把这三个月该做的病例题做完发到我邮箱,该有多少你自己掂量着。多了不计数,少了”他点了点桌面上横着的戒尺,一字一顿,“板子伺候。”

乔硕红着脸应声,继而听见老师继续沉声吩咐,“赵辰海那里,不用你去道歉,毕竟确实是他错在先,但是,这件事到此结束,如果你们两个之间再有什么衍生矛盾,我恐怕没有那个耐性再去研究到底是谁的错。自己趴·下挨·打。”

“知道了。”乔硕讷讷应下,他今天真是乖到自己都觉得陌生。

“至于抽调的事,这次是秦海医院,就算你想去我也不会同意。但是……”

季杭顿住话音,眼神游走在乔硕湿漉漉的双眸之间。

想到他如此随意任性的态度,坚定强势的语气没有一点可供探讨的余地,“一旦遇到更适合你的平台,如果还改不了小孩子脾气,那就自己带上藤条,来找我好好商量。”

第十二章(1)

出院那个早晨,安寄远已经可以逞能行走“自如”了,虽然动作还是与之年龄不甚匹配的缓慢和迟钝,但到底不必再因为坐不下硬板凳被对面大爷傲娇的眼神以嫌娇气。

大包小包的行李放去车里,季杭再上到外科楼层,那抹摇摇晃晃却不愿扶墙的身影已经自己磨出病房。这几日身着宽畅的病号服浑然不觉,换上平日惯常搭配的休闲裤帽衫,才后知这具本就在近月内沉积负重的身子又悄无声息得小了一圈。

鼻尖上已微微沁出薄汗,晨间的外科病区嘈杂混乱熙来攘往,也丝毫挡不住他孤身一人,头也不回地踽踽独行,步伐迂缓而坚定。

仿佛如若不是季杭开口唤人,安寄远便永远都不会知道,身后有那么一束常带温度的注视目光。

“小远,”忍不住避开那突然回过头来,茫然却澄清的视线,扫向地面,“鞋带散了。”

目光顺着季杭的手指落到脚边,安寄远才有些尴尬的扯动了下嘴角,像是偷吃巧克力的孩童被看到嘴角还未来得及舔去的糖渍,恍然又无措。想要有所动作,却不由木讷得顿住,这几日以来基于疼痛而建立的肌肉记忆,已经足以抹去他立刻弯腰系鞋带的本能反应。

就在踟蹰的几个微秒里,几步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忽而闯入余光,踏着轻悠随意的步伐走来,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子安寄远的大脑都还来不及处理信息,身体便做出了反应,像是只受了惊的小鹿似的往后轻跳一步。

忍着伤口震颤而带起的疼痛,对伸手就要替他系鞋带的季杭猝然慌乱,“哥,额,不!季主任,我自己来……让我自己来。”

季杭悬在空中的双手顿住了。半蹲在人腿边扬起脖子去看讪讪挨着墙站得局天促地的弟弟,大抵以患者家属身份感受到患者出院时的喜悦,他罕见地没有用严格的表情管理刻意压制脸上洋溢起的笑容,逆着光支着膝盖的样子,宛如抱着篮球的邻家大哥哥。

纵使脸上挂着极其柔软的笑意,眼神里却仍旧散着淡淡的气场,安寄远下意识扶住了走廊边的扶手,放低声音,好声好气商量,“哥,小远自己来……吧?”

自己来并不会轻松,一点点弯腰的幅度都会牵动腹部的伤口。但是,季杭下意识做出的反应,要在这人流攒动的科室走廊里蹲下替他系鞋带,就那一个动作,已经足够他像只嘴里藏满了坚果鼓起腮帮子偷笑的松鼠,憋笑品味很久。

季杭不喜推拖,只是轻轻拍了拍裤子的褶皱站起身,继而走进隔壁病房,一会儿便搬出一张陪坐椅,语气一如往常的清淡,“坐下,慢慢系。”

盯着这不够柔软也不够宽适的座椅发了会呆,手背轻轻藏在身后拂过tun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檩子,安寄远有些为难地吞了口唾沫,可抬眸看见季杭平淡到静无波澜的神情,也还是俯身缓缓坐下。

运动鞋的鞋带并不太长,即使松了,也不会搭拉在地面上,只是顺着鞋面轻轻垂下,并不影响走路,更加不会被绊倒。但是即使这样,他也明白,季杭绝不会允许他“将就”拖行着松开的鞋带走下楼,纵然这么大费周章地借来椅子甚至不惜在外科病区里弯腰替他系鞋带,出而衣冠整洁,入而井然有序,一惯是哥哥近乎严苛的基本要求。

很多事情上,季杭从来都是以安家人的规范来要求自己。

缓缓弯腰,又将右腿向上抬起,腹肌不自觉就紧绷起来,刀口的疼痛将思绪拉扯回来。

“嗯……”

吃痛的呻吟顺着喉咙口滑出,就被瞬间紧咬起的牙关封住去路。安寄远的双手一触及鞋带,便迅雷不及掩耳地飞舞起来,以平时挨罚的速度利落地打上两个外科结,放下脚直起身子的那一霎才沉沉吐了口气。

就好像彼时第一次独立成功完成腰椎穿刺似的,他带着几分炫耀的姿态抬头,俊朗的眉眼像是涟漪样展开,浓密的眉毛和轻薄的嘴角这么一弯一合,清澈坚定的眸子里就满溢出春风荡漾似的暖意。

“系鞋带还这么磨叽,”大概是被这灿烂的笑分了心,季杭心里想着想着,一个溜神,就这么毫无防备得顺着嘴角滑了出来,“跟小时候一个样。”

安寄远微怔了下, “还不是被打怕的。”

两兄弟都还小的时候,安笙就有着一颗强大的事业心,对儿子也有着深沉的期望。他会手把手教安寄远辩识中药材,却不屑教他怎么系鞋带。从安寄远有记忆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都是哥哥带着。彼时的季杭格外有耐心,纵使弟弟学了好久,也一点儿不着急,一次又一次地示范教学。

偶尔在繁忙的马路上松了鞋带,两个小孩儿蹲在人群里好几分钟总是不够有安全意识,季杭便弯腰替他系。以至于顽皮的孩童隔开两条马路,便故意悄悄松开鞋带,继而无辜的望着那个不厌其烦的哥哥。

后来很久,季杭才知道,弟弟是早就学会了的。一直隐瞒假装,不过是因为想要季杭蹲下身替他系。

东窗事发,被套上撒谎欺瞒这种原则性的大帽子,打得安寄远今后好久都不愿意买有鞋带的鞋子,直到季杭走后,偶尔想起哥哥,系鞋带的手还是会莫名打颤。

他原本一直认为,这些小事,季杭大概都已经记不得了。那个清冷恬淡的背影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他无从得知的情绪。

术后第三天,已经可以向普食过度。可早晨食堂的南瓜粥,安寄远只喝两口便没了胃口,又从季杭碗里捞过一个小馄饨,粗粗咀嚼就面露难色,“好重的姜味。”

刚要放下勺子,侧面那冷敛的目光便轻扫过来,不过几秒的肃然注视便让人觉得如芒在背,只得讪讪皱着眼眉吞下勺中托着的半个馄饨。

好多天没有正常进食,再加上刚从住院部下楼走到车上的高运动量,让安寄远的肚子一坐到车里便开始叫嚣抗议,“咕咕咕”为沉默的车厢平添了一份尴尬。

“中午吃什么?”季杭瞥了一眼车前显示屏上的12:10。

安寄远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问出从医院大门出来第一个拐弯就放在心中的疑惑,“不回家里吗?”

季杭难得没有追究他答非所问的举动,趁着开车间隙瞥了他一眼,语气蓦而凛然,“你觉得,我还会容你一个人放诞任性为所欲为,等着哪天收到一纸病危?”

明明是一句带着讥讽和怪责的训话,安寄远却感觉到心里流过一股暖流,好像全身外周的血液全都涌向了他的心房,那个小小脏器,宛如亮起了一盏长明的灯塔,既有温度,又承载着希翼。

客厅的沙发是并不算太过柔软的材质,家居服上传来的哥哥熟悉的味道,也还是没能让他找到一个合适的睡姿。正在左右辗转的时候突然从鼻尖传来阵阵米面的麦香味道,仔细一听,又有滚水咕噜咕噜冒着泡翻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