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括约肌一个收缩,入眼便是单手提着洗漱包尾随在人斜后方,踏着悠然的步伐也不知上前搀扶的季杭,一如既往没有陪床家属的自觉,在看过乔硕一眼后,竟兀自低头解起衬衫的袖扣。

这个动作,让乔硕,开始质疑起自己方才理智而美好的设想。

“哥……”安寄远的眼神瞟向脸色有些发僵的乔硕,犹豫地唤了一声。

如今的他,已经不比半年前那个会在季杭面前咬着嘴唇明明委屈得要命还死犟不吭声的少年。动辄得咎也好,谨小慎微也罢,日复一日的共处做不了假,对于哥哥向来隐藏严密的情绪波动,也逐渐培养出了敏锐机警的嗅觉。

自从顾平生来过后,季杭整个人的气场便如暴雨前的低空般阴沉了下来。如今看到当事人出现在眼前,安寄远更是尴尬地想找借口离开,为证明自己身体倍棒还刻意忍痛将腰撑得更直了些,“哥,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别扭歪曲的站姿,不堪入目的体能,再加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吱唔,季杭本就冷然的脸色便像冻起了霜。蹙着眉头连眼神都不愿给,只字不言便弯腰替人拉开被子又扶起枕头,修长纤直的手指朝着病床轻轻一点,动作里却大有“你想都别想”之意。

tun上的伤还是不能平躺,只得在后背垫两个枕头侧身倚着床头,一边的手肘耷拉在枕头上,病房内仿佛每天都在刷漆永远不会脏的雪白墙壁,就成了这几日来最稳定的风景输入。

待终将弟弟“摆”成一个还算舒服且不至于太丑的姿势,季杭才走到乔硕身边,阴着脸接过他双手递来的一叠纸,然后头都不抬一下伸出左手,定定指向侧面的墙壁。

乔硕半悬在高空的心跳瞬然一个断拍,大气对流都遽然为之一滞。跟在季杭身边那么多年,他当然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老师……”吞吐又难掩忐忑的语气已经盛上了浓浓的讨饶之意,“这,可是病房啊,普外科人来人往的,影响多不好,再说这病房位置本来就拥挤,我那么大个子……”

他的声音像溺水者的徒劳挣扎一般,逐渐变轻,尤其是在季杭没有任何肉眼可察的表情变化或眼神示意,沉静而肃然的侧颜催化下,最终理屈词穷,只好生生吞下多余的唾沫作为结论。

得不到观众反馈的独角戏向来是最为磨人心绪的,空气里都是大写加粗的尴尬。

季杭“极有礼貌”得不去打断,静静听完他早已不成逻辑的喃喃,才抬起冷峻的眼神扫了过去,语气特别淡,“我说让你带上该有的态度,知道是什么态度?”

猝不及防撞入那不带分毫玩笑的严冷神色,乔硕抽动了下嘴角怵怵点头,下巴上好像被牵引器牵拉着,脑袋不住往下沉。一紧张就把手藏在身后胡乱绞巴的习惯,一直都没变。

“什么态度?”可季杭只是淡淡迎上他游离不定的视线,面容一点都说不上严厉,却没有分毫可供商酌的余地。

红透的耳根微微一颤,进门后第一次被老师那冷若陈冰的眼神注视了,哪还有一点年少蓬勃意气洒脱的样子,“受罚……的态度。”

“那你是想去外面走廊里站?”不轻不重的语气,寒气却好似是被高压泵入骨髓。

乔硕顿觉整条气道从鼻黏膜到肺泡细胞上都结满了霜,“蹭”的一个转身大跨步就贴着医院的白墙面壁站好,自觉为安寄远眼底的固定风景增添一分别样。

季杭淡然从容却不由妥协的样子告诉他,再有半点反抗的意思,下一秒让他在护士站前挨揍都绝非是威胁。于是,笔挺的身子像极了季杭办公室的松树盆栽,两手服服帖帖地摆在腿侧,乖得像是个考砸了试的小学生。

这几日来归功于季杭说一不二的看护作风和身为陪床家属混乱的自我定位,安寄远早都习惯了病房里其他家属和患者投来的猎奇眼神。此刻也努力屏蔽对床大叔低声细语着“怎么突然有股妖风凉飕飕的…”“这小伙到底有几个弟弟…”云云的议论,只是静静看着季杭低头凝眉翻动纸页的侧脸,视线忍不住往乔硕的病历分析上扫过。

五分钟,十分钟,单单是那干净的纸张上一个批注都没有落下,便不禁替师兄先渗了一把汗。

季杭在整整二十分钟后第一次抬头,望着那具分明已经不似方才挺拔的背影,不疾不徐,“花了多久?”

“老师老师要得有点儿赶。”乔硕自认脸皮不算薄,可在这人来人往的外科病房里,还是会有身后仿佛被几百双眼睛注视着的错觉,抓住一个机会便用尽力气替自己辩护,“昨天跟萧老大的垂体瘤就到七点多,今天早上11床抢救我五点就到了,可是一早上五个出院,三个常规入院加一个急诊抢救室转上来的,幸好之前已经写了一点儿了,中午好不容易抽了半小时改了改……”

不仅有着如CT断层扫描般犀利精准的双眸能一眼定位病灶,耳朵上更像是自带了高频雷达。季杭很快就抓住了重点,“之前,是多久之前?”

“就是之……”趁着老师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乔硕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皮,“之是代词,代昨天嘛……意思是昨天的,以前。”

锋利的眸子仿佛能穿透背脊,季杭真是很努力才按耐下一脚将他踹去骨科的冲动,可是沉冷声音里却免不了染上火星,“高考没拿语文状元,真是可惜。”

“老师,我……”竟还难得腼腆起来挠了挠脑袋,“中考是语文状元来着。”

安寄远难得看有人敢当面顶撞他哥,一边怀揣着宇宙大爆炸的担心恐慌,一边又因为乔硕的对答如流而难免想笑。正专注于表情管理间,便见季杭冷冽的眼神骤然沉了下来,突然就好似忘了自己旁观者的身份,侧躺在床上也不由绷紧了身子。

乔硕这与身俱来的幽默神经和不论多么严肃的场合都能化尴尬为更尴尬的情商,其实是为他的人生拓宽了不少道路的,但是,在蒙混耍滑讨开心这方面,季杭简直就是他这辈子遇见的最大障碍,一旦狠下心要扳他的毛病了,便一点儿余地都不会给。

“哦?”英挺的眉宇间已是一片寒厉的阴鹜,寡淡的语气里却晕满了森冷,“那中考状元何不推测一下,你今天这顿打,逃不逃得过?”

眼底的雪白点缀着心底的苍凉绝望,侥幸一点点顺着墙角的裂缝溜走。

病历本身并不算疑难刁钻,可页码标至34的作业半小时就补完了?乔硕的回答根本就算不上有底气。不过,要论挨训扛骂的技巧,他倒自认为能评得上资深,听闻季杭略带隐怒的讥讽立刻识相地闭了嘴,刚刚还绞着裤边的手乖乖绷紧贴牢,脑袋像顽童手上的波浪鼓似的猛摇一阵。

“站好了。”肃然的语气不着痕迹得向周身加压,开口便是干练果决的指令,“诊断。”

乔硕的心跳还有些快,很听话得将两手贴着裤边,“烟雾病合并后交通动脉瘤。”

“突发性剧烈头痛,右侧肢体偏瘫,呕吐畏光和意识障碍……”季杭低头读病例的语调轻缓平和不带情绪,可乔硕却能分明感知出身后那听似淡然的叙述声间掺杂着的冰渣子。

像是正从高山悬崖边纵身跃入一汪鲜有波澜的潭水里,离水面越近,便越能看清那平静无波下面暗藏的汹涌漩涡,可却早都没了退路可寻。

现病史才念完,季杭的语声便戛然而止,抬头的目光沉甸甸,“背。”

乔硕用舌尖湿润了唇瓣,胸腔内二尖瓣猛烈闭合的声音霎那间冲向听觉皮层,“头颅CT显示蛛网膜下腔出血及脑室出血,血管造影发现M1段堵塞,中动脉远端脑区由侧枝循环供血,开颅行……”

“停。”季杭蹙紧了眉,沉声提醒道,“影像结果就这些?”

一股不详的预感从心底冉冉升起,乔硕的心跳更快了,大脑飞速搜寻着,“额……DSA还发现了后交通动脉P1段动脉瘤……后开颅行动脉瘤夹闭术并且去除血肿,搭桥处理侧枝动脉……”

“并发症。”

乔硕的语声开始磕磕绊绊,“颅内压增高……好像……不,是术中放侧脑室引流和传感了……给予深度镇静甘露醇高渗盐水降颅压,预防并及时治疗脑血管痉挛……”音量愈发小了。

“颅内压增高到多少?患者对哪种降颅压干预手段最敏感?脑血管痉挛在这个患者身上最初看到的体征是什么?治疗引起的高钠血症是怎么应对的?”问话人的目的已然非常明显。

明明是微凉的夜晚,乔硕的脑门上却积了厚厚一层汗,然后卷带着空气中的寒气,冰冷渗骨。

“增高到……三十……几吧……”逐渐低弱的声音耗尽了最后一丝侥幸。

季杭静静地看他,任由沉默渲染出的恐惧在空气中散开,才道,“忘了?”

幽凉深静的声音碰上乔硕焦灼炙热的额头,好像在滋滋冒着烟,“有……一点儿。”

还是听不出很生气的样子,甚至有几分笑意,“昨天写的作业,今天就忘了。”

“也没说是昨”

“啪!”一叠厚厚的参考资料狠狠砸在了他的身后,沉闷的声音响彻了本就被季杭的气场瘆得分外压抑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