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我问。

“那我耽搁您了,先生。”

“哪里。”我说,心里想,要是勃兰登伯格拿到了贝茨博士的检查结果,他说不定会招我回头,“什么是‘路易森赫’?”

那老妪讲的时间越长,就越急促,脸抽搐着,生活的痛苦攫住了她。

“‘路易森赫’,这是一家养老院,一家私人养老院。很漂亮,非常安静,在一个公园里。我一直想去那里。多年来这就是我的梦想。在那儿有个房间,哎呀!”

“是啊,怎么样了?”我说。如果他们把我赶出来,我得跟卡琳生活,病恹恹的,那我会成个什么样子?我受得了吗?我想。

“彻底破灭了,”普拉沃斯夫人说,“那是一种邪恶,是人类的一种可怕之极的邪恶。您瞧,我丈夫,愿上帝保佑他,他从前在邮局工作。我退休了。我的奥托,他死去两年了。他省吃俭用,我把他的钱继承下来了那是一万零六百马克。我把它们存起来了,不是吗?因为我想,不然我就会把它们花光……我的钱足够用,好让我能在‘路易森赫’买间房。”

“普拉沃斯夫人,”娜妮塔说,“您不可以老因为这事激动。”

“我不得不老因为这事激动!”老妪叫道,“是这位先生问我的!或者是您没兴趣听下去?”

“当然有兴趣。”我说,给娜妮塔一个手势,说明我不急。这位老妪已经在接着往下讲了:“您看看,我本想买下一个房间,好让我能拥有到最后一刻。我想靠我的退休金来支付护理费和其它费用。我甚至每个月都从我的退休金里存一点到存折上,好让存折上的钱更多。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他们给我的钱只有百分之三点五的利息。百分之三点五!贷款时他们要百分之八还多!人类怎么会这么邪恶?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们给我们小人物百分之三点五,却索要百分之八,变得越来越富,给自己修建他们的大理石宫殿。”

“正是这样,可惜。”我说,略微思考了一下勃兰登伯格的暗示。我问自己,环球保险公司现在是不是欠下了大笔英镑债,好在贬值后获取暴利。“谁急需钱,他就得付百分之八。”

“是的,”普拉沃斯夫人说,“可即使那样,他也只能在有担保时才能贷到款。我没有担保。七年前,当时我差一点就成了。”她深深地叹息一声,用手抹抹眼睛。

“什么成了?”我问。

“在‘路易森赫’买下房间。当时他们一个房间要一点二万马克。这我紧巴巴地还是能凑齐。可当时没房间,他们让我等。等一年。一年之后他们就已经要一点四万了!而我仍然只拿到我的百分之三点五!由于物价上涨,我从我的退休金里能省下存起来的也越来越少了。这样一年比一年严重。您知道,他们今天一个房间要多少吗?一点八万马克!明年也许就是两万马克,谁知道呢?我永远也得不到它。不,我永远也得不到我的房间了。可大理石宫殿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您可以去一家社会福利院,”我说,“工人福利部门的或内政部门的。我相信,到时候社会局会帮助您。”

“可我不想到那里去!我对您讲过,我的丈夫是在邮局工作的!我们曾经有过十分漂亮的房子。我也想要一个漂亮房间。这要求太过分吗,先生?为什么我就不能得到它?为什么‘路易森赫’越来越贵?为什么我只得到百分之三点五?是谁让一切这样的?”

“这很难解释清。”我说,心想,如果普拉沃斯夫人的存折上存有几十万马克的话,她肯定就会得到她的百分之六或七。“如今全世界都是这样的。哪儿的银行都这么做,到处都是越来越贵。”

“是的,”普拉沃斯夫人说,“那位住在我隔壁的大学生也这么讲。您知道,他还说什么吗?”

“什么?”我问。

“他说: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现在,他们解除了他的租约。”

“为什么?”那位叫娜妮塔的姑娘问。

“因为他讲这种事,”普拉沃斯夫人说,“这种事再加上其它的事。那些把房间租给他的人说他是个共产党。他博览群书,然后给人们讲书里写了什么。比如说关于不幸。”

“他对不幸怎么讲?”我问。在看过贝茨大夫并跟他谈过话之后,我非常疲乏,只希望我的飞机能在两个半小时之后起飞,再次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去随便什么我能独自一个人生活的地方。很长时间以来我总是喜欢独处。即使病倒了,我也说什么都不想让卡琳呆在身边,当我必须死时,就更不想了。

“他说:不幸来得不似雨,而是那些从中谋利者一手造成的。”老妪讲述道。

“布莱希特,”娜妮塔姑娘说,“这是布莱希特写的。”

“对,不错。那人就叫这个,那个大学生也提到过这个名字。这位布莱希特他是个共产党吗?”

“他死了。”娜妮塔说。

“他是个共产党吗?”

“是的。”娜妮塔说。

“那以后我就不再跟那个大学生讲话了。”那老妪伤心地说,像痰堵住了似的咳嗽,“多可爱的小伙子。不是那种长着长头发的,您知道。剪短的头发,总是一身整洁,客客气气,帮我拿东西,打扫房子。冬天他帮我从地下室里取煤。我住在一幢旧建筑里,我们没有中央暖气。去年冬天煤也涨价了。可如果这个大学生讲这种共产主义的东西,我就不能再跟他来往了。已经有人警告过我提防他。我不敢相信他也是个共产党。这下我不得不这样了,因为共产党是我们最大的危险。”

“为什么?”我问。

“他们不承认私有财产。”老妪说,咳得很厉害,“他们说人人平等。他们剥夺所有的财产!给,七点七五马克。”普拉沃斯夫人说。当娜妮塔把装有止咳糖浆瓶的包装放进一只拎袋时,她从一个小钱夹里把一枚枚硬币数放到玻璃板上。“‘路易森赫’是不是还同意谈一谈,少要点,今天下午我就会得到消息了。据说那里现在又有了个空房间,当然是一间相当小的,很小。”

“我祝您成功。”娜妮塔说。

“谢谢。”普拉沃斯夫人说,“他们总是讲,那里有间小一点的,可到头来总是一场空。不,不,我永远不会看到它实现,我的梦想。”

我想:这个怀着想有个小房间的伟大梦想的小女人害怕被剥夺她的财产。英镑明天放开,到时会贬值百分之八。古斯塔夫·勃兰登伯格估计,赫伯特·赫尔曼是自杀。因此我现在飞往戛纳,去查明古斯塔夫对不对。我想:赫伯特·赫尔曼能不能给这位普拉沃斯老妪解释,不幸从何而来,是谁制造了它呢?

8

雨还在绵绵不绝。

我跟卡琳坐在洛豪桑机场楼上的餐厅里。我们喝着茶,等着呼叫我的飞机。它没有被呼叫,而是一刻钟一刻钟地被推迟了。地面导航又一次引进了“按规定办事”。他们要求更多的钱,所有的飞机都因为这场怠工而晚点。餐厅、大厅和机场的所有候机厅里都满是疲累、神经质和激动的男男女女以及哭泣的孩子们。我们的桌旁还坐着一对美国夫妻。他们什么也没叫,欣赏着那男人从一只皮袋子里取出来的大量照片。他妻子戴着一副厚眼镜。他们低声交谈。卡琳和我坐在窗前,雨点打在大玻璃上。我透过玻璃望向停机坪和那里的飞机、加油车,一股雾峦弥漫在这一切上方,室外的潮湿随着湿衣服和湿鞋也挤进了餐厅,许多人在咳嗽或打喷嚏。

“请注意,”喇叭里一位姑娘的声音说,“荷兰航空公司消息,飞往伦敦的451次航班起飞时间将推迟约一小时。”这个通知用英语重播了一遍。

“瞧这儿,这是在宫廷酿酒厂。”那个美国人说,指着一张照片。

“真迷人。”他妻子说。

卡琳跟着来机场,只是为了再把车子开回城里。刚才是我驾驶“海军上将”车,她坐在我身旁。她气呼呼的,一句话也没讲。当我回到家时,我的箱子和旅行包已收拾好了。我如此典型地打破了我的诺言,却没有因此而发生争吵。我们相互没讲到五句话。现在,我们在这里已坐了一个多小时,等着,继续相互沉默。时不时有一架飞机降落或起飞,汽车把旅客运往飞机或者从飞机上接下他们。可这一切进展得非常缓慢,喇叭里老是传来那个姑娘的声音:“请注意,汉莎航空公司消息,您所乘的经巴黎飞往尼斯的567次航班起飞时间继续推迟一刻钟。”

那声音又用德语和英语讲了这个消息。当卡琳出乎意外地讲话时,喇叭关掉了。

“祝你在戛纳顺利。”卡琳说。

“谢谢。”

我们俩都望着停机坪和窗外的雨。当我们讲话时,我们不望对方。

“只要你身体好就行,这是最主要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