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白袖萝。白袖萝既然死了,那么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凌修说,低声叹了口气,“而且我受过你一次欺骗,逼死了薄子夏,厉鬼道就剩这么点人,能经历住几次折腾?”
婆雅稚伸手捻着胡须:“如果我告诉你,薄子夏还没有死呢?”
“薄子夏是薄子夏,终归不是白袖萝。她没有死,又能怎样?厉鬼道几十条人命也是修罗道欠下来的。”凌修站起身,继续擦拭摆了一排一排的灵位,“如今既然我是道主,我就一定会为厉鬼道报仇。多说无益,阿修罗王还是请回吧。”
“我现在就可以杀掉你,再杀掉这厉鬼道仅余的十几个人。”婆雅稚说道,语带威胁。
“你不会这样做的。”凌修低头擦着牌位,动作不停,“我虽失了一切,但还有筹码的,对吗?”
婆雅稚望着凌修,手伸到了腰间,抓住了弯刀刀柄,凌修依然专心擦牌位,不为所动,仿佛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最终,婆雅稚是说了句“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开,身形带起了一阵风,撩动满殿垂下来的帐幔。
待婆雅稚走了,凌修放下手中牌位,轻声叹了一句:“央金梅朵,你出来吧。”
央金从侧门中走出来,神色凝重。她的唇抿起来时,那张黝黑的脸上就只见眼睛闪着光亮,凌修隔着几层帐幔去看,觉得她气势有些迫人。
“婆雅稚本是我的师叔,死去的道主是我师兄。”凌修转过身去,负手道,“师父与师叔不和,师叔也与我师兄不和。师叔报复,本在情理之中,却不料牵连进去厉鬼道这么多的人命,我心亦恻然焉。”
“我阿爸说,厉鬼道和我们有关系,是兄弟。你们有困难我们也会帮你们。”
“谢谢你,央金梅朵。”凌修这话倒说得诚恳之极了。
“对了,你刚才说你逼死了薄子夏?”央金忽然话锋一转,质问道。与婆雅稚的沉稳不同,她显得十分激动,“因为要救一个人,就要逼死另外一个人?”
“不是这样的……”凌修被诘问得有点尴尬,“我当时也是受了蒙蔽,并非真的想要杀死薄子夏,我――”
“你是个混蛋!”央金往地上啐了一口,用吐蕃语骂了几句,又换回汉话怒斥,“你这么大的男人了,还只会说自己被骗了,被人欺负了!薄子夏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都没有抱怨过你一句!她身上带着伤,我见到她时,她差点死掉!”
凌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叹了口气,转过身:“请你转告薄子夏,她想要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会向她请罪。”
“做梦!”央金怒道,瞪大了眼睛,“还想让我阿爸阿叔帮你报仇,真是想得美!”她踩着重重的脚步向外跑去,凌修想要叫住她,张了张嘴,话语最终也变成了一声叹息。他扭过头,再度拿起白袖萝的灵牌,凝视许久,眼泪从脸颊上滑下去。
薄子夏正在驿站的房间中收拾着东西,苦恼如何将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卸掉。锁匠说这铁环中还暗藏玄机,不能贸然去破坏,难道就只有去找合德要来钥匙?不知道这一去找合德,还能不能回得来。薄子夏一想起合德,觉得周身都发起寒,直要颤抖起来。
央金一路小跑回来,走进门时,却不急于过来,只是倚靠着门框望向薄子夏。
“央金?”薄子夏转头冲她笑了笑,“你是去哪了?跑得气喘嘘嘘的。”
央金盯着薄子夏,不说话,眼睛里好像含了一汪泪似的。薄子夏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没什么不对劲。央金忽然走上前,抱住薄子夏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阿妹,其实之前我一直都骗了你的。我们不是来买盐茶的,而是是受人委托,前来帮人寻仇的。”
薄子夏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倒不觉得她说出来的话有多惊人。她早就猜测到央金一行人非是普通的客商,所以并没有太过惊讶。她正考虑着说点什么让央金别再抱着她,央金吸了吸鼻子又说:“委托我们的,是厉鬼道道主凌修。因为活佛和厉鬼道以前的道主有渊源,所以我们就赶过来了。”
厉鬼道道主凌修。薄子夏本来湮没的记忆,忽然被翻搅了出来。厉鬼道,她以前是厉鬼道的门人,因为凌修追杀她,她才会遭致这一切……
薄子夏目瞪口呆。如此说来,她和央金也并非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了。
“我已经知晓你的身份了。”央金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依然扶着薄子夏的肩膀不肯放手,她的鼻头因为哭泣变得通红,“我今天见了凌修。他说只要你回去,他就会向你赔罪。”
薄子夏轻轻叹了口气。要回厉鬼道吗?毕竟那里是她的家。可是熟识的人都已经死了。想起凌修那张可恶的嘴脸,薄子夏摇了摇头:“回去太尴尬了,我不回去了。”
央金仰起脸,破涕而笑,眼泪还挂在脸颊上,薄子夏伸手为她去擦,被她一把抓住手,力气大得惊人:“阿妹,你不回去了对吗?真的不回去了?”
“嗯。”薄子夏敷衍着往外挣,想让央金松开她,央金却依然抱着她不放,激动地一遍一遍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障月
薄子夏听见更漏的声音,已经是二更了。这晚是圆月,一轮月亮悬在深蓝色的天上,晴夜里半点云都不见,风吹得人心里发冷。
吐蕃人将驿站中的蜡烛油灯都熄了,只留下楼下大厅里火炉中生的炭火取暖。天一黑,他们便聚在楼下喝酒烤火,薄子夏在楼上听见央金弹三弦唱着歌,其余人都说说笑笑,似乎极为开心。
央金告知薄子夏,他们杀了修罗道的人,修罗道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晚很有可能报复而来,所以要做好戒备。但看他们这有说有笑的欢乐模样,想必也是胸有成竹了。薄子夏站在楼上,楼下的说笑声都与她无关,她隔着窗子看那明月,越看越觉得凄清。
忽然间,众人谈笑、唱歌、拨弦的声音都消失了,一个老头的声音低低用吐蕃语低低说了句什么,薄子夏听到“呼”的一声,那是用什么东西将火扑灭的声音。转眼时间,楼上楼下只余一片寂静,听得到风从窗纸吹进来的声响。薄子夏心里暗自吃惊,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便提起裙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
驿站的楼梯时间久了,一踩上去便嘎吱作响,地方又窄又黑,薄子夏正探头去查看一楼的情况,却见一个黑影猛得扑过来,将她推了个趔趄。推她的人是顿珠,他用吐蕃语对薄子夏吼了句什么,薄子夏听不懂,却也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迅速避开。
顿珠的这声暴喝仿佛是把凝着的冰面打碎,让在黑暗中对峙着的双方都确定了对方的位置,薄子夏这时才听见楼下传来打斗声。
薄子夏扭身就往走廊里跑。她并非惧怕与修罗道的人交锋,而是怕遇到合德。虽然今晚的偷袭,合德不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驿站二楼的尽头有一间不大的屋子,主要堆放些杂物。薄子夏闪身进去,蹲在积满尘灰的破烂物什后面,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打斗声不断地传上来,十分激烈,乒乒乓乓混乱一片,仿佛要把这破房子都给弄榻。薄子夏侧耳听着楼下动静,也分不出来是谁占了上风。她听到好像有人上了楼,沿着走廊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楼下打得如火如荼,这人得脚步声混在其中,几乎让人听不到。
薄子夏兀自纳闷,不知这脚步声是怎么回事。她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想从门缝中往外瞟一眼,藏身的房间门忽然被推开了。薄子夏看到了极为恐怖的景象:合德披头散发,手中提着风灯站在门口,火光幽绿,映得合德的脸宛若索命厉鬼。
“姐姐,”合德微微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薄子夏推开房中破烂的窗子,纵身从二楼跃了下去。她在地上站稳,回头又看了一眼,合德正站在窗口俯视着她。目光冰冷,似要将她刺伤了一般。而楼下的空地当中,吐蕃人和修罗道的人厮杀甚是惨烈,双方皆各有伤亡。
“喂,你怎么出来了?”薄子夏听见央金在大叫,隔了许多人和交错撞击的兵器,也听不清楚央金在哪里。薄子夏夺路就往驿站之外逃去。
驿站之外,是一条大道,直通到江边去。薄子夏沿着这条道跑了几步,便见一人站在大路中间,正对着他。这人手中拿着纸糊的招魂幡,面前有一堆没有燃尽的纸钱。纸灰的气味让薄子夏脚步为之一顿,而后发起抖来。
那人的脸正对着月亮,薄子夏看清了他的脸,双目紧闭,似哭似笑,十分痛苦的模样。
“林明思……”
薄子夏不知道为什么林明思会堵在路中间还一副便秘的表情,她绕过林明思,往江边奔逃而去。
“芸芸众生都在排队死亡,为什么只有你如此着急?”薄子夏听到林明思闭着眼睛,问了她一句。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继续往前跑着。
林明思还站在原地念念有词,手中白纸糊成的华幡在北风中飞舞中。忽然一阵狂风从江上吹过来,好像变天了。晴夜暗了下来,乌云将圆月遮蔽,四周不见半点光亮,连逃跑的路都变得茫茫渺渺,看不清楚了。
世界仿佛变成了一片混沌。薄子夏站在黑暗的中心,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脚陷进了泥泞之中。她伸手向四处去探,摸到了一棵树,心下明白自己是走到了道边。她站在原地犹豫良久,直到被一个人从身后抱个满怀,腰被箍住,逃无可逃。
“终于抓到你了,这回,我不会让你再离开。”
合德的声音吐在耳边,甜蜜而危险。她转到薄子夏的面前,手臂依然紧紧抱着她。世界中一切都是黑暗的,唯有合德手中的风灯亮着,薄子夏能够看清的只有在她面前微笑着的合德。薄子夏心中恐惧,挣扎着想要跑开,合德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同石子在结了冰的河面上刮过,冰冷而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