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一睡下就再也醒不来了,就像我在修罗道中发现你那样,你的风灯也灭了,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薄子夏并不想哭,可是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着,滴到合德的面颊上。
合德叹息着,将薄子夏紧紧抱在怀里,室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楚薄子夏哭泣的模样。那天从断裂的台子上坠下去之后,身体在重重的撞击之后失去了知觉,意识却仿佛一直都飘荡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她起初迷茫于混沌一片的世界,后来便好像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合德,合德,始终是那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叫她。她的本名早就遗忘,别人都叫她舍脂,只有一个人会叫她合德……
她始终都爱着那个人,哪怕不择手段。当爱和占有欲混合至临界,她便化身修罗,永坠九幽亦在所不惜。
薄子夏。昏迷中她念着这个名字,只因为这个名字,意识便绝不会因此而消散。
薄子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直到有一天低语也变成了悲哀而绝望的哭泣,她听到那个声音问她,你甘心就这样死去?
心中仿佛有一根极细的弦被狠狠牵动着。即使是在昏迷中,合德也觉得疼痛蔓延至全身,难以再忍受,灵魂有如困兽一般,拼命地想要突破囚笼,拥抱住正在哭泣的人。她并不知道的是,因此有一滴泪从自己的眼角滑下来,跌落发鬓。
“不能把你带去地狱,我自己去地狱还有什么意思……”合德抱住了薄子夏,按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无论去哪,我都不会丢下你。”
薄子夏久久不说话,合德听着她在黑暗中的抽泣声,又慢慢归于平静,便低下头吻了吻薄子夏的脸颊,感觉到她的眼泪冰凉而苦涩。合德的手指顺着她的额角抚摸而下,触及薄子夏的耳垂时,发觉薄子夏又戴上了她曾送她的珥??。合德怔了片刻,忽然俯下身,将脸颊紧紧贴在薄子夏的额头上。
“不要再分开了。”合德说着,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也有想哭的冲动,“一步江湖无尽期,我们携手离开这江湖,从此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再无其他,可好?”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薄子夏问道。
“越快越好,离开此处。”合德回答,“跟我一起走,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薄子夏不再说话,合德就慢慢在她身边躺下来。她知道薄子夏一直都在担心自己猝不及防地离去,故伸手轻轻拍着薄子夏的后背,如同哄诱小孩一般。
两人是在休整了三日后才离开城中的。此时合德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两人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扮作普通的江湖客。谁知刚走到城中的大道上,便听到爆竹声响,路两旁熙熙攘攘围了许多人,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两人只好止步。
“今天有人迎亲?”薄子夏咕哝了一句。算算时辰,新郎此刻应该已经是接到了新媳妇,准备返回了。她跟合德在人群之后看着,果然不多时就见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远远走过来,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跟随其后,胸前佩着红绸所结的花,小孩子跟在喜轿之后拍手跑。待新郎走近了,薄子夏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个新郎官,怎么看着那么像――”合德先一步说出了薄子夏心中的想法。
“像白梦珏。”薄子夏怔忪地接了下半句话。
新郎骑着马从两人的眼前走过去,薄子夏抬头拼命望去,确实是白梦珏。她将眉毛描得很粗,穿着新郎的衣冠,甚至还粘了假胡须,看起来雌雄莫辨,然而薄子夏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喜轿中可是白袖萝?”合德喃喃道。
白梦珏似有意似无意地往两个人这边望了过来,薄子夏屏住呼吸,她看到白梦珏的眼中带了笑,发自内心的笑。白梦珏只是这样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又望向了道路的前方,连那一眼的含义,薄子夏都说不清楚。
厉鬼道,修罗道……这些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忽然变得离薄子夏无比遥远。薄子夏只知道,曾经那些人都已经离开,只有合德现在还留在她的身边,或者是说,只有合德始终推着她在走,正如拴在薄子夏手腕和脚踝的铁环,将两个人绑在一起,难舍难分。
“走吧。”合德拉起薄子夏的胳膊,“你喜欢,我也风风光光地迎娶你。”
“说什么傻话。”薄子夏轻嗔道,却任由合德拉着她的手,挤开众人往城外走去。
出了城门,路上便不见什么行人了。太阳越升越高,映着两人的身影,薄子夏抬头看了看眼前绵亘至不知何处的路,只希望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
第61章 番外
在修罗道的地牢中,白袖萝望着凌令灵站在白瑜木偶身边,失了魂一般,然而他身边碎花包袱已经被打开了,油纸包包着的炸药整整齐齐放在那里。合德拉着薄子夏从石阶冲上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你想明白了?……伯父。”白袖萝轻声问。她第一次开口叫凌令灵为伯父,是最终的告别,亦是拖延着时间,不知道合德和薄子夏什么时候才能逃到安全的地方。
“你们走吧。”凌令灵闭上眼睛,摆了摆手。于是白袖萝就回头和乾达婆沿着暗河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回头,她看到凌令灵俯下身,点燃了摆放在地上的炸药。
硫磺的气味浓郁,混合着山洞身处水汽森冷的气息。然后便是一身巨响。
修罗道地牢崩塌之前,白袖萝忽然看到凌令灵脸上的微笑,似是带了些超脱的满足,他静静地在白瑜的木偶身边坐下来,然后就是巨大的爆炸声,烟尘滚滚腾起来,她被气流狠狠向后推去,手中火把瞬间熄灭,眼前是一片黑暗。她跌倒在地,觉得天地都在晃,忍不住担心整个暗道都会崩塌。
肩膀猛地被抱住,口鼻被袖子掩住,以免吸进去烟尘,白袖萝知道白梦珏始终在她的身边,尽管依然身处危险之中,她却放下了心来。
等到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两人才缓缓地坐起来,乾达婆重新摸出火折点燃了火把,落石将洞口封死了,就算清理干净这些石块,恐怕修罗道也已经全部崩塌,她们亦出不去。
“出不去了,怎么办?”乾达婆低声问道,她敛下睫毛,忽然笑起来,“没关系,我们这样一起死在这里也挺好的,再也不会分开的。”
白袖萝咳嗽了几声,才说:“不会死在这里。”暗道另一头并没有被堵死,然而却是通向地势最不可捉摸的暗河。两人慢慢地朝着暗河的方向走。
“那里有路是吗?还是你很了解这里?”乾达婆一边走一边问,“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就一件。”白袖萝说道。暗道越来越窄,两人只能弯着腰走,走不多久,水声大了起来,一条半丈宽的暗河从眼前流过去,水并不深,但是却很凉,就算涉水过去,也未必能走很远。
“什么事?哪一件?只有一件吗?”乾达婆跟在白袖萝身后,仍不停地追问着,随后她便愣住了。借着火把的光线,她看到暗河上竟然泊着一艘小舟,舟头坐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
“这是……”
白袖萝转过身望着乾达婆,认真地说:“这是我的母亲,白瑜。”
乾达婆踏上小舟的时候,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她以往被人宠着惯着,此时除了吃惊,居然有了些害怕的感觉。白瑜一下接着一下撑着船,暗河中水很浅,而且水道狭窄难行,但她看起来好像并不费力。乾达婆忽然就想起婆雅稚曾经对她说过的,她和白瑜有好几分相似,然而这个在舟头撑船的人,却早已辨不出昔日绝代佳人的模样了。
“她没有死?”乾达婆凑到白袖萝身边小声问。白瑜头轻轻偏了一下,因为戴着斗笠,看不到她的脸,乾达婆却感觉到白瑜正目光冰冷地打量着自己。
“她没有死……或者说,白瑜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她现在叫阑珊。”白袖萝苦笑了一声,“她封闭了五感,只能与我交流,我能体会到她的感受,她也总能感觉到我的想法。”
“为什么要这样?”乾达婆皱起眉头问。
“为了躲开二十五岁的死劫。”白袖萝轻声笑起来,笑声和着暗河中的流水声,听起来却比哭声更令人难过,“她自己挫断全身经脉重新接起来,五脏七脉俱改,封闭五感,白瑜便不再是白瑜了,因此逃过了命中死劫。”
“那你是否也要这样做才能活下去?”乾达婆低声问。
“她是在那之后才生下我的,所以死劫于我而无虞,然而终究成了我利用凌修的筹码。”白袖萝叹了口气,“那时候她独自一人躲在深山中,饿了没有果腹的东西,冷了没有御寒的衣物,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
水道很长,船蒿打水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乾达婆不由自主握紧了白袖萝的手。她回忆着印象里那个白瑜,论辈分,自己应当叫她一声姑姑,似乎很小的时候,就听大家就都说白瑜是白家最漂亮的女孩子,她见过白瑜,现在再去回想,却只记得阳光下的笑脸。那个白瑜和眼前的阑珊模模糊糊重叠了起来,分不清楚。
“她初入江湖时想法还很简单,觉得天下之大,总有容身的地方,便投奔了厉鬼道,却不料厉鬼道的师兄弟都爱上了她。她钟情于师弟,两人私定终身,却不料师兄从中作梗,把师弟逐出师门,将她强留在厉鬼道中。”白袖萝继续说着,“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偏偏死劫也快到了,便跑了出去,为了避开死劫,没有去寻找婆雅稚,而是隐藏在深山中。”
白袖萝仿佛总能捕捉到母亲记忆中那些已然模糊的记忆。五月份,阳光照得蔷薇花的花瓣有如透明的锦缎,十多岁的白瑜走在路上,有一个模样英俊的少年从路边的桃树上摘下桃子,递给白瑜。
那个少年说:“姑娘,你要在哪里落脚?不如去前面的厉鬼道,那里是我的家。”
少年就是二十年前的婆雅稚。他的眉眼之间似乎有些阴柔之气,又不显得鲁莽,白瑜忽然觉得他十分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