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时中就安抚了他几句,又笑道,“我看这次入山剿匪,若无你叔父在,莫说兴元府,便是利州路也要叫人耻笑军中无俊才,倒叫几个稚童挺身陷阵。”

虞允文的脸就更红了,想说点什么时,身边有眼尖的侍从忽然指着远方:

“公子,他们近了!”

那并非一支大军,但看起来的确旗帜整齐,远望军纪肃然,令人心生敬意。

士兵们着披膊在两侧,俘虏们受绳缚在中间,俘虏越显狼狈,两侧的士兵就越显气派庄重。

他们此时也忘记了这一仗胜得多么狼狈,因此稍走近些,就能看清每一个人都将下巴使劲扬起,恨不得一路翘到天上去。那副姿态,当真是要请各路帝君也来看一看他们这个封狼居胥的大功劳!

虞允文是来不及看这些士兵的,他作为指挥使的子侄,该乖乖站在宇文时中的身后,可他好几次都想跑出去,一路跑到叔父身边,看看他身体如何。

还好,叔父虽然有些憔悴,但看着总无大恙,少年将心暂时放进腹内,才有心思去看其他人。

他与朝真帝姬的初见便在那时。

她戴玉清白玉宝冠,着神霄派的紫红道袍,其上九色云霞绚烂,朱色丝履,腰间缀白玉佩,下车时玉佩相互撞击,传出清冽悠远的响声。

宇文时中立刻就上前,如同对待一位成年的皇族般,郑重地先与帝姬见礼,而后才同指挥使道贺。他一上前,后面的人也都跟着上前,他们的语气比宇文时中更加亲热和恭敬,仿佛这正是一场决定国运的战争。

而虞允文还在惊奇地看着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

她那样弱小,正该被人重重保护起来,居住在深宫之中而他已近束发之年,却还在被叔父当做稚童留在家中,不能为他分忧。

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感觉自己再也不能好好地站在那里。

帝姬似是毫无察觉,她看见宇文时中身后的少年,便笑着问了一句,虞祯很是高兴,替侄子回答了。

虞允文没有感受到帝姬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当这个少年平复心绪,重新抬头,想要镇定而得体地回话时,帝姬已经转过身去,重新登上了马车。

这隆重而简短的凯旋仪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大家要进城,接受老百姓们的夹道欢迎,然后将俘虏都关起来,再去灵应宫赴宴,商讨一下这场小型战争里最能振奋人精神的,关于奖赏的那部分相关事宜。

虞允文就觉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关在灵应宫旁小宅院里的王善奋力扒着窗板的缝隙,亲眼见到外面的百姓在围观什么东西时,他觉得,他大概也永远忘不了这一天了。

第四十七章

那是一颗颗头颅。

打个山贼, 没得搞传首九边的花活儿,只将一颗颗头颅挑在枪上,进城时给老百姓们看一眼。

有些吓得捂住眼睛, 又在指头缝里偷偷看;

有些兴奋得上蹿下跳,恨不得将脖子抻长了细看;

有些脸煞白,见到官军的目光转过来时, 立刻缩到了人群后面;

当然也有人会指着头颅,又是激动,又是流泪, “阿母!阿母你快看!那夜就是这个贼子将儿掳去的,还好军爷救了儿哇!呜呜呜呜呜!”

那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人物,原本见了这些小妇人是可以用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了发髻, 小鸡子似的拖走,可现在他们只剩了一颗冰冷的头颅,就只能闭上眼睛, 假装看不见这些小妇人的报复与羞辱了。

这样的头颅不多,只有几十颗, 但后面还有许多俘虏,他们就不得不忍受街道两边百姓谩骂了。有的人指着鼻子骂,有的人骂还不解气,要抓一把东西丢过去,更有个激动的老妇人竟生出一身勇武, 硬生生冲破了兵士们的阻挡,上前给一个刀疤脸响亮的耳光:

“砍头的贼子!你就是做了鬼, 阎王爷也不容你!”

两旁的人就赶紧将她拦下, 听她大哭大叫着说起她家被抢被烧的那点东西,以及被捅了一刀, 至今还不能下地做活的丈夫。

王善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他的世界在不断崩塌,不断下沉,直至沉入地平线下,陷入了永夜般的绝望中。

不错,这些贼首是断然活不成的,他也活不成,他给黄羊角出谋划策,他当死!

可他还有兄长,他还有叔父,有婶母,有许许多多的亲族,那些原本在田里做活的农人,他们种了隐田,被西城所查出来,一夕之间失了地,先成了流民,后依附了山贼,他们原本是没有罪的!

都是他!都怪他!

他们若是能再等一等,等到帝姬开恩,重新当了佃农,该多么好呢?

他们还能坐在田间地头上,一边看着微风吹拂的田地,一边吃着家中妇人送来的热腾腾的饭菜,多么的有滋有味!

现在他的族人里有些是已经永远留在了山上,不知有没有人给他们送寒衣,供血食,可还有那些生者在地狱的血池里翻滚挣扎!南郑城百姓的骂声像是一把把刀子,戳在他们的脊梁上,戳在这个少年的心上。

他们就要将他的心搅碎了。

灵应宫门大开,金钟玉磬伴着女道们的诵经声,声声都在令这个入城仪式更加神圣,更加宏大,声声都刻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因此王善根本没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灵应宫的宴席要晚上才开始,现在时间还早原该定在县府里,但谁让军官们基本都是灵应宫的人呢士兵们要巡城之后回到军营中,休息之余开始登记他们每个人的战绩。有些逃回来的,甚至是逃回家乡的,活的,县尉拿了名单去捉,死的,被同袍提了脑袋,一颗十贯。

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不能当成常例,因此他们对同袍的那点惋惜和哀伤很快就被兴奋所盖过去了无量长生帝君,据说战功最著的人还有灵应宫的仙符拿呢!

总之士兵们要被送回去,花蝴蝶和指挥使也要给安抚使汇报一下战争的过程,趁这段时间,帝姬回灵应宫来,可以安排一下晚宴的事,也可以忙一些别的事。

比如说抽空过来看看王善。

内侍给门打开时还挺警惕,像是生怕这个清瘦少年暴起给枷锁挣开,然后一跃而至帝姬面前,直接给她头都锤爆。

但王善已经在地上缩成一团,哭得像个小毛孩了。

帝姬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几眼,嘴角就翘起来了要不为什么非得让兵士们举着头颅在灵应宫外转一圈呢?她是个供三清的女道,又不是个供恐虐的混沌战士。

帝姬的心眼儿忒多,但王善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初见的那一次。

她是个娇小又天真的小姑娘,会俯下来看他,双眸明澈,眼里是善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