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使不曾受伤吗?那我就放心了。”她声音很甜美地说,“兴元府有歹人作乱,全赖诸位忠贞之士出力,百姓们才得粮米解救,待入城时,灵应宫当为诸位洗尘……”

她这样抑扬顿挫地说话,那个十五六岁的指使似乎很恭敬地听,但偶尔还轻微地扭动一下身体。

再扭动一下身体。

他的圆领锦袍很显然有扣子没扣对,锢得他有些不舒服,因此才会这样动作。

他身边的某个种家子发现了,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腰带,让他且忍一忍。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又扭了一下,于是那个种家子就有点尴尬地偷偷看了一眼帝姬。

帝姬仍然是一脸甜美的微笑。

打的那些粉,涂的那些口脂,还有熬了一夜的黑眼圈,像是全部都在晨风中散去了,剩下的只有朝阳下熠熠生辉,连发丝都被阳光勾勒出一层金边的朝真帝姬。

帝姬身后的宫女和内侍悄悄地交换一个眼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个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傻小子!

一个伪装得让人无法察觉的狡猾帝姬!

就算种家军有一点送傻小子来相亲的意图,灵应军连夜赶过来也不是为了相亲,场面话说完,他们有更严肃的事务需要处理;那群贼人,包括活着的和死了的,以及逃了的。

活着的有,但是其中没有真正的头目,都是一些打手和高级打手;

死了的有,尸体被种家军一具具翻找出来,其中一具单独扔在一边的,被指认是那个茶老大;逃了的也有,比如说跟他们一起出发的“高人”,夜里混乱,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帝姬没有去认尸,她只是静静地听,偶尔发出一声轻叹。

看起来更像心怀悲悯,清净修道之人了。

茶老大死了,她想,有点讨厌,而且也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他按说是主将,这群贼人大半是他的手下,他无论如何也该保护好自己,全身而退,给她留点口供的。

但他仍然是死了,死于他的细心。

他想着带着这几百号人去夜袭粮队,为了能稳住阵线,他准备了一面旗,自己站在旗下指挥,要勇士们跟着旗走。

就这个军纪严明的风范,至少是半步禁军了。奈何大晚上的火光一照,大旗一挥,西军弓手见了就大喜,不止一个人对着旗下就射,旗倒了,他盖在下面好大一团,等早上士兵走过来一掀旗,真正的一只刺猬。

回去的路上,车马很安静。

灵应军留下一些人处理战场和尸体,原本李世辅也应该留下,但他坚持着要和帝姬同行,于是留下的就变成了王善。

心地纯良的人理解是:毕竟亲爹失而复得,肯定要多看看。

心地不纯良的人理解是:毕竟种家军送来了一个漂亮小伙子,李家小郎君说不定是有了危机感。

真实答案是:高四果和他爹说了几句话后,就奋力钻进种家军的队伍里了。

虽然这一圈种家子看他的眼神有点微妙,但兴奋的高四果不在乎,他对十五郎一见如故,十五郎的哥哥就是他的哥哥当然侄子不能是他侄子,来的侄子都比他年岁大反正他对着哥哥们有一堆问题想问,比如说种家军怎么训练?那个弓兵占据高地相互支援的战术又是如何布置的?弓手互相距离多远比较好?射箭是直射还是抛射?

有两个哥哥经不住他缠,就同他讲起了种家军的一些作战心得,还有个心眼多的侄子使劲咳嗽,直咳得走在帝姬车驾旁的种十五郎返回来看他是不是呛到了。

气得侄子狠狠推了他一把。

春日晴空下的帝姬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尽忠骑着小骡子凑了过来,“要不要派几个人回去,守住城门?”

“不必,”她小声说,“他能跑,宇文先生也跑不得。”

尽忠就没明白,“与宇文相公有什么相干?”

“未必相干,”赵鹿鸣道,“但咱们要是只咬着他,他自然得给咱们一个公道。”

第七十五章

对于南郑城的许多人而言, 这是狂乱的一天。

比如说那些有钱人,听说帝姬带着种家军和粮食一起来了兴元府,天就突然塌了!

完啦!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办法捂住盖子, 他们扎不住这口袋,物价是一定要回落了,可他们囤了那许多的米粮是要发霉的!

可他们也不是最倒霉的人, 因为还有许多倚门而望的茶商在等待勇士凯旋,等着等着竟然等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他们忙忙地开始收拾家里的金银细软,那里有珠宝首饰, 有大量的铜钱,有布匹,有田契, 还有逃难路上一定要带的粮食东西太多,就必须一样样装在马车上。

从卧室仓库书房各处寻觅这些东西是一件很费时费力的事,因此有人出逃就慢了一步, 马车还没备好,县尉已经找上门了。

还有人倒是很机灵, 早早就将车马备好,一溜烟地狂奔出了南郑城。

当然,机灵也没有什么用。

往东北去关中的道路是不能走的,灵应军正从那边过来。

往西南去蜀中的道路也是走不通的,三泉还不知道这些事儿, 那路继续堵着呢!

任凭商人大吵大闹,堵路的是成都府那边的小吏, 根本不听你这些的你说你是自己人, 你要走这路,那你和我们上官说去, 跟我们这些斗食小吏说的着吗?

一个圆乎乎的老爷,趴在山路上涕泪横流,竟成了一副奇景,好在没奇太久就被通判的人客客气气“请”了回去。

当然这些人都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漕官。

他素白着一张脸儿,坐在书房里,煮了一壶热茶,慢慢地喝。

衣服是换了新的,茶也是上好的建茶,自有清香。琴师在隔壁弹琴,琴音幽幽传过来,高山白雪,不染尘埃,听一听,他就觉得自己像是进了这琴曲之中,飘飘忽忽成了仙人。

墙上又挂出了那幅黄家富贵的画,他飘起来,就奔着画里去,整个人像是又回了少年,回了汴京,唉,他也是科举得的官,他年少时,父母族亲是多么地以他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