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是好画,大家不管面子上承不承认,但心里都承认,质量没得说。

但文无第一,画也如此,你要是名家所作,大家哪怕不懂鉴赏,自发也会觉得它很好,毕竟它很贵。

要是无名无姓呢?那天下无名无姓的画家多了去了,有的是爱临摹会临摹的,其中能像米芾一样又爱造假又能出名的有几个?剩下的不都成了庸碌之辈,一辈子到死出不得头么?

看它封了题跋,大家就猜多半是仿作,被人当面打过脸,宗泽又是个穷酸人,舍不得撕,那就留下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此说它好看是真的,但没有个有名的作者,那它还是上不得厅堂,大家夸完前两句,再看看那位拿出黄筌画作的漕官,已然冷着一张脸,大家心里就差不多定了下来。

“虽然是好画,”有人叹道,“到底不大方。”

“许是寒门之才,见过多少富贵?想学黄公笔法,却落了下乘。”

“黄公是侍奉宫廷之人,当今又有几人见过汴京富丽?”

“不过这画与宗翁倒是相称,挂在厅堂里,还是能看得出几分意趣。”

“再高些的门第,”那位漕官笑道,“就难了。”

宗翁捧着这画,也没什么反应,像是很心不在焉的样子,脑袋忍不住就想转一转,从周围这一群同僚身后揪一个人出来。

可没瞧见那人,老爷爷看了一圈儿,很想将画卷重新卷回去时,溪边忽然就来了一阵风。

糊在题跋上的纸本来就轻谁干这活儿能不轻手轻脚些那纸条粘的不牢靠,轻易就飞了起来。

立刻有眼尖的人嚷起来,“题跋露出来了!或是仿了谁的画呢!”

大家就将脑袋凑过去看,捧着画的老爷子自己也愣愣地看。

林间忽然就静极了。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有人用发颤的嗓子尖叫起来:

“你!你大胆!你连官家的,官家的画都敢仿你”

这一圈的人突然就惊醒了,炸开了,扑腾得羽毛乱飞似的。

有人脸吓得煞白,有人往后退去,有人就看向上首处的宇文时中。

“相公!”他喊道,“宗泽他”

这一群脸色煞白的州官围着一个宗泽,宗泽脸上的表情就像笑,又像哭,总之就是一个哭笑不得,非常无措。

宇文相公就站起身,走过来,冲着画卷行了一个礼。

“这是官家的真迹。”他说。

一群人面面相觑时,有人抖着手指着老爷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爷子就很实在地替他们答了,“我刚收到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宇文相公就笑了。

“诸位再赏此画,富贵否?”

一直坐在上面不大吭声的宇文时中终于出声了,妙语连珠,旁征博引,声情并茂地赞美了一番官家这幅画作。

有人就悄悄躲到后面去了,比如一直嘲笑宗泽的狭促鬼,比如那位深恨山寨货的漕官,再比如坚持着要离席更衣的宗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宗翁走到帷帐后面去,正看见他这位不花钱就雇到的小僮跑过来。

“宗翁宗翁,”她说,“我那画如何呀?”

她眼睛很亮,脸上全是孩童一般的兴奋和得意,不带半分算计,老爷爷见了,那些苦口婆心劝她不要胡闹的话就都噎进了肚子里。

“多谢帝姬借画,”他很温和地说道,“只是臣原不在乎这些琐事。”

她轻轻地摆摆手,“不要紧,我在乎就是。”

老人有些在意地看着她,“臣斗胆,敢问帝姬为何这般在乎呢?”

第六十七章

赏春宴上, 现在没人有心思吃饭了,更没人有心思再赏一赏什么潺潺的溪流,什么繁花盛开的古树。

他们眼里就只有那幅画!

那画就在宇文时中的手里, 浑然像是闪着金光一样,上面的鸟儿和树枝他们是一样也看不见了官家的亲笔!天老爷呀!

在宫廷里吃过见过的安抚使大人还在不紧不慢地讲官家的笔法,讲这画与黄筌的画有相似, 但更进一步,除却明艳之外,更显清丽鲜活, 那鸟儿的姿态多么可爱,安抚使大人笑道,就算不够富贵, 是不是也在当世称得上数一数二啦?

一圈的文官那脑袋就都点得跟啄米鸡似的,其中机灵的,刚刚没跳出来开嘲讽的人就又赶紧配笑着说:“天下岂有比这更妙绝的画呢?岂止富贵, 简直贵不可言!”

谁说这画不够富贵的?谁说这画师没见过富贵的?脸疼不疼!就问脸疼不疼!漕官呢?赶紧出来挨打站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漕官惨白着一张脸,已经缩到了人群后面去, 想要亲切地抓住老通判的手,问一句这画究竟是何缘由到他手中的啊?

这能用机缘来形容吗?

官家爱画画是真的,可官家的画你买也买不到,他送也不会随便送啊!

被人围着的宇文时中余光瞥见漕官那晃来晃去的身影,心里也嘀咕着同样的疑惑。

画是帝姬拿来特意给宗泽撑场子的, 这很好理解。

但帝姬为啥会特意让他攒个局给宗泽撑场子,这就很不好理解了。

她有一百种比这更不着痕迹, 更巧妙柔和的拉拢方式, 没必要费时费力甚至自己微服跑过来,粗暴地在兴元府职场上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