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云京已然皑皑。前尘被大雪一扫而空,瑞雪兆丰年,想必今年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第54章 | 樱川/生死茫茫,他想他想得厉害,能在梦里见见也是奢侈
麟趾一百一十二年,云京,春。
一百多年过去,这座城市迎来了无数年轻的野心家,也送走了无数两手空空的失意人。帝制在百年间逐渐瓦解,人类与星兽在长期磨合中最终走向了联邦共和。金昙花王朝的末代皇帝薄辞雪成为了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帝,旧时代的沉疴与荣光在此彻底终结。唯有石碑上的字永远不会磨灭,长长久久地刻在那里,作为一个活人曾经存在过的最后凭证。
“阿雪,从今年开始,我就比你大一百岁整了。”
一个黑衣青年摸了摸碑座上的锯齿金昙花,低声说。高阶星师的容貌不会随着年龄改变,因而他看上去与百年前几无二致,只是眸光中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死寂。
这座石碑是他亲手立下的。墓中人离世后,他曾遍寻国库,找来一块近百吨的云堇青,想在上面刻下自己撰写的万字颂文,再以金屑填之。但不久他便梦见对方责他浮夸,思量数日,最终立下了一块无字的黑髓玉。
亡灵并不会托梦,他尚且分得清现实与虚幻。但百年生死茫茫,他想那人想得厉害,能在梦里见一见也是很好很好的。
裴言在坟前立了许久,料峭的春风穿过他的衣袖,带起似有还无的哀声。良久,叶赫真出现在他身后,直白地问:“裴兄,你真卸任了?”
“嗯。”他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道:“早该卸了。只不过前几年有些不放心,多呆了几年罢了。”
裴言辞去元首一职的消息并不是秘密,早已传遍了天下。他没有成婚,也没有后代,继任者是通过选举产生的,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人们交口称赞他的无私和崇高,其实他只是想早点到薄辞雪身边,然后略带自得地问看,我是不是做得还不错,没把你交给我的盛世搞砸吧。
“我也不干了。叶赫达理做得挺好的,搞生产比我在行。”叶赫真笑笑,随口问:“那你现在准备干什么去?”
“去趟瀛山吧。”裴言说道,神色里不自觉地带上追忆:“……他活着的时候曾说有机会想到那边看看,可惜他生前一直没去成。我想替他看看,日后相见之时,也好一一讲给他听。”
叶赫真有点微妙的嫉妒,那人就没有对他说过这种话:“那我也去。等见上面后,总不能让他听你一个人说个没完。”
裴言立刻后悔告诉叶赫真了:“说错了,其实是去烟洲。”
叶赫真嗤笑。别的不提,这一百年过去,他变得不好糊弄了。
他也摸了摸那座沉重冰冷的石碑,作为一个告别的仪式。这次离开之后,再相见许就是在九泉之下了。
弘吉剌汗早在百年前过世,以天葬的形式回归自然。如今他终于理解了老萨满当日面对死亡的洒脱和迫切,也轮到他快点处理好人世间的事,早日与那人相见了。
*
裴言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在登上瀛山岛之后甩脱了叶赫真。叶赫真坚信他知道薄辞雪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跟屁虫似的走一步跟一步。裴言烦不胜烦,恨不得提前把他摁进海里淹死,好在总算脱身。
他也不知道薄辞雪具体会对哪里感兴趣,于是随便买了张船票,去了小岛西部一个名叫樱川的小镇,住进一家靠近大海的客栈。客栈老板很热情,看出他是外地来的旅人,主动问:“客官,你也是来看樱花的吗?”
裴言嗯了一声。老板略带遗憾,道:“那你来得可有点晚了。雨水一过,花就谢干净了。”
裴言沉默。见他不语,老板以为他是在为错过赏樱的时节惋惜,热心地帮他出主意:“不过山上的樱花一向开得晚,说不准现在还能赶上。那山上还住着个神仙,灵得很,心肠也好,我们这边的渔民出海之前要是不放心,都会请他帮忙算算。”
裴言早已不信神鬼,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山下的花大多凋敝,不上山看看倒是缺憾。
次日上了山,樱花果然开得极盛,遍山绕着粉云。山道上人迹稀少,空山寂静,只隐隐听得见鸟鸣和溪谷间的水声。裴言沿着堆满落樱的石阶爬上去,一瞬间想要相信世上真有仙境。
但人世终究是人世,哪里有什么仙境。就算世上真有腾云驾雾的仙人,恐怕会有更多的不甘和不得已,觉得还是凡人自在。
山间尽是瑰丽的绯红之色,天边的云似乎也被染上了淡淡的薄粉。不多时,雨渐渐下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的浮樱从枝头间刮下来,打着旋儿贴到湿淋淋的台阶上。
这场雨来得急,裴言没带伞,便施了个避雨的术法。他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精舍,灰瓦青砖,隐在春山的上万棵花树之间。
雨势久久不见小,还有变大的趋势,山阶湿滑,很是难行。裴言上前叩了叩门,门却自动开了。他心下微讶,想起客栈老板的话,暗想这应该就是那位仙人的居所了。
他走了进去,一个少年正没什么正形地坐在窗边看书,看见有人进来之后立刻坐得板板正正。见进来的人是裴言,他刚坐正的姿势立刻放松下来,出声问:“你来找我哥的吗?他今天出去了,还没回来,要不先等等?”
裴言摇头,道:“我进来避一会儿雨,介意吗。”
“不介意不介意。”少年爽快地摆摆手,随口问:“来都来了,你就没什么想求的?”
“求了就能实现?”
“你这话说的。求了当然不一定能实现,不过也是个想头么。再说那可是我哥,很厉害的好不好。”
裴言笑了一声很多年前的他也像对方这样笃信那人无所不能,那人也的确如此,唯独不能活着。
这种事简直不能在外人面前细想,一想就会失态。他移开话题,问:“你哥这么厉害,是不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找他帮忙?”
“还行吧,毕竟樱川镇没多少人,也不好意思总麻烦他。就是最近不是到樱花季了嘛,旅人一多,事情也就多起来了。”少年解释完,又闲闲地说:“真没有什么想求的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我哥忙,但我有空,说不定能帮你参谋参谋。”
裴言莞尔。他的愿望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一心人,但见不到。我很想他,要怎么做?”
少年诧异:“想见就去找他啊,怎么会见不到?”
他的眼神清澈,带着点不自知的天真。裴言以前最讨厌这种人,现在想想,其实不是讨厌,是嫉妒。嫉妒对方毫无保留,随时可以为值得的人倾尽所有。
一百年过去,再多的妒恨、不甘、懊悔、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也沉到海面之下,从外面什么都窥不到了。裴言平静地看着少年,轻声道:“因为他死了。”
少年“啊”了一声,自知失言,赶紧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他绕到后院,取来一大壶清酒,外带一只酒盏:“兄弟,喝吧,喝完说不定就见到了。”
反正只要醉倒,想见什么不是你说了算。
裴言失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仰头饮下。入喉的酒清冽甘爽,后劲很大。他没喝几盏就有些醉了,半支着头,虚虚注视着漫山纷飞的薄红。
窗外风雨交集,被水洗去的樱花铺了满地,绯粉错落,如一张破碎的红毯。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被人推开,湿漉漉的水汽和淡淡的香气顺着门缝涌了进来。
那人将伞挂在架子上,转过身,随手拢了拢丰密的白发。微湿的碎发贴在他雪白的面颊上,发也如雪,人也如雪,竟分不出哪个更白一些。闻见满室的酒香,他皱皱眉,清冷的嗓音略微扬起:“你喝酒了?”
裴言晕乎乎地想,居然不是骗人的。
真让他梦见了。
第55章 | 薄远/腕足顺着他的衣裾钻了进去,不要脸地缠住他的小腿
他的发丝被雨沾湿了些许,如白牡丹的花瓣般柔柔地贴在脖颈的肤肉上,皮肤白得能看见淡蓝色的血管。容貌亦与当日无甚分别,一样的清贵从容,温柔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