廪君微微笑了。他慢慢走出破庙,指了指阴沉沉的天空:“将军还是不够了解我们。我会这样说,自然是有足够的本钱。”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所有有翼类中高阶星兽像是接到了某种指示,同时冲天而起。这些星兽保守有四千只,大多有着巨大的翅膀和丰厚的羽翼,黑压压一片,决起而飞时堪称末日降临。它们怪笑着冲入云层,直直扑向人类星师用星力编织的防线,仿佛陷入了某种狂欢。

严阵以待的人类士兵被它们的骚动惊扰,纷纷举箭射击。一批一批的星兽被相继射中,腥臭的鲜血如大雨般滂沱落下,但后面的星兽仍旧不断补充上去,仿佛不是赴死,而是赶着投胎。在它们锲而不舍的冲击下,终于有一小部分星兽穿过重重封锁,朝着云京的方向飞掠而去。

“这里离云京四百七十里,它们将在半个时辰以内抵达云京。”廪君的视线穿过血雨,落向远方冷白的山峦,平淡道:“快下雪了。”

“雪一落,他们就会在云京的上空自焚,化为你们口中的‘尸油’,以血肉作为阶梯,抵达极乐的世界。你们人类都喜欢赶早不赶晚,将军如此果决,就在雪落之前做出决定吧。”

裴言愕然地看着他,再一次被他震惊了:“你疯了?为了打下云京,你让你的子民为你自焚?”

“不是为了我,它们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廪君纠正道:“何况为了理想去死,这听起来好像可不只是我们这些疯子会做的事。”

他将条约推到裴言面前,道:“若将军执意不签,我们在云京城中安排的人会点起火把,将云京付之一炬。所以将军,别犹豫了。”

裴言动了动手指,感觉指骨陡然生出万钧之重。耳边忽然响起薄辞雪叹息般的语调,带着经历过一万次绝望之后的平静:“天命难违。”

天命难违,天命确实难违。

良久,裴言开口道:“我签。”

他抬起手,在纸上草草签下自己的名字,身影消失在破庙里。廪君身边随侍的星兽小心地问:“大人,他签了,要更改计划吗?”

廪君勾起冷笑,漠然道:“权宜之计而已。人类狡猾,到底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合起手,在命神面前深深弯下腰,行了一礼:“原计划不变,就让他看着云京被毁吧。”

与此同时,巫奚在神像前直起身,将手中的香敬在神前。

这一层是他的私人场所,设下了层层禁制,从建成以来便无外人入内。因而从没有人看见,那神龛之上的神像并非宝相庄严的命神,有着一张冷淡而精致的脸。

巫奚拿起一张干净的绒布,将神像底座上的金昙花纹一点一点擦干净。他用余光扫了一下天色,漠不关心地想,快下雪了。

想起廪君怒斥他是否对外人泄露过尸油的埋藏之地,巫奚哂笑了一下,轻蔑地垂下眼。

说到底,他完全不关心战局的输赢。云京被焚之时,观星塔也会随之毁去,他会带着薄辞雪消失在这里,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他敬奉的神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天下人不配,他只想带对方走。

巫奚清理完灰尘,将绒布折好,转身走了出去。薄辞雪不喜欢时时刻刻被人盯着,但也不爱出门,这个时间段通常在卧室里和一堆毛球滚来滚去。他想当小猫就当,怎样都行,巫奚很乐意陪他玩下去。

他敲了敲薄辞雪的房门,推门而入。出乎意料的是,屋内并没有人。

暮霭沉沉。

时隔一年,薄辞雪再次登上云京最高的城墙。狂风扬起他的斗篷,让他从背面看上去像只雪白的蝠鲼。

他的视力已经不是很好了,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近千只星兽疯狂扑打着云京上空的锁星网,尖叫着想要冲入城内。

锁星网是夏末秋初时研发的,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建成,目的是防止被巨嘴鸟用尸油泼成火海。在上千只中高阶星兽面前,它的用处变得十分有限,能阻拦片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无数百姓拍打着城门想要跑出去,凄厉的哭声和星兽的尖叫一起淹没在冬天呼啸的狂风里。城墙上的驻军拿着弩箭射击星兽,但同样无济于事。

第一片雪花落下来时,锁星网终于坚持不住,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所有存活的星兽当场自焚,云京城上空炸开了绚烂的烟花。暗蓝的霜天也为之变色,尸油如雨落下,整个城池很快陷入了油海之中。

“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啊?!”

一个妇人被混乱的人群推倒,一时站不起来。两个矮小的孩子不知所措地拉着她的衣摆,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趴在她的背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堆积的情绪到了顶峰,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徒劳地抠住地面,指尖很快鲜血模糊。

薄辞雪收回视线,瘦长的手指搭在斑驳的城墙上,传来刺骨的冷。追着他出来的一个将领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唇语,一面扯着嗓子狂叫,一面拼命向他比划:“陛下,快快随我走吧!前些日子朝廷里有几位大人出资挖好了地道,现在走还来得及,等火烧起来之后一切都完了啊!!”

他是裴言留在云京的心腹之一,急得恨不得把薄辞雪扛起来走,但对方毫无反应。他慢慢转过身,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紧接着,将领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对方飘散在寒风中的黑发渐渐染上了雪色,让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更奇怪的事发生了。燃起的尸油碰上了飘扬的雪花,竟离奇地灭了!

将领扑到墙边,不敢置信地向城下望去。他立刻发现,那雪并不是寻常的雪,蕴含着极强的能量波动。而这样的雪并不是一片两片,而是千片万片!!

“没烧起来?!神仙显灵,真是神仙显灵啊!”

“有救了!我们不用死了!”

乱成一团的百姓呆滞地看着这一幕,反应过来后纷纷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三四岁的小孩弄不懂发生了什么,茫然无措地问:“娘,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妇人流着泪,用力点头:“嗯!咱们回家!!”

薄辞雪的唇角扬起微弱的笑,咽下喉间涌出的血。

在他的衣物之下,小腹上那朵昙花彻底盛开。纹路间的光泽流淌到了极致,然后盛极而衰,恰如昙花一现。

最后一次献祭完成了。

他并不确定自己的献祭能否彻底熄灭这场火,因为他并没有试验的机会,况且他在抗争天命的这条路上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但是,总是要试试的。

纵如捧一篑以塞溃川。纵如挽杯水以浇烈焰。

死不悔改,无可救药。

汹涌的鲜血不断涌出喉管,再也咽不下去。薄辞雪扶住城墙,呕了一口血,又呕了一口。虚软的膝盖撑不住即将溃散的生命,他踉跄了一步,从高墙上猝然摔落。

裴言从未这样心慌意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