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辞雪睁开眼。裴言长手长脚,局促地坐在窄窄的床角处,无意识地扯着手上的绷带:“我吵醒你了吗?”

薄辞雪什么也没说,又将眼睛闭了回去。裴言的手僵了一会儿,又默默放下,将被角掖好。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薄辞雪出声,问:“你的手怎么了?”

裴言心中一乱,欲盖弥彰地把手往后挪了挪。一侧侍立的宫人突然插嘴,说:“回陛下,将军这是白天下厨时划到的。”

薄辞雪失笑。裴言的小心思被戳穿,语气带了点微不可察的羞恼:“多嘴,还不退下。”

宫人完成命令,窃笑着下去了。剔过的灯烛亮了些许,暗红的光芒透过帷帐,绣在上面的小叶白昙便镀了一层绒绒的金边,让人想起诗里那些关于芙蓉帐暖的形容。

寂静的殿内又只剩两个人。裴言犹疑了一下,试探着靠了过去。薄辞雪看了眼他手指上缠着的绷带,懒散道:“快传御医罢,再不传怕是要愈合了。”

裴言窘迫垂眸,将绷带拆下。食指上果然有一道细细的刀痕,失去了主人刻意的压制,伤口很快就消失了。不知怎的,薄辞雪莫名想起方才叶赫真握着他的手,将指尖的血一点一点舔掉的情形。

“做云片豆腐时不小心走神了。”裴言的目光微微游移,惭愧道:“很多年没做,有点手生。”

“午膳时那道是你做的?”

“嗯。”其实这几日对方吃的全是。裴言没好意思说,轻咳了一声,问:“比起以前做的有退步么?”

“没有,很不错。”

“那就好。”虽然知道他没怎么动筷,但还是开心。

两人对先前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气氛竟还算轻松,仿佛回到了一同卧在深宫里夜谈的少年时。裴言微舒了口气,一句“我以后再多练练”还未出口,却听对方道:“以后不必费心了。”

裴言俊逸的脸白了一瞬,勉强一笑:“嗯?不合胃口么?”

“饮食的事交给宫人就够了。味道的话,我尝不太出来了。”

裴言的心霎时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雪窟窿中。

味觉消失是“五衰”的第一步。星师较常人不同,临死前会出现五衰的症状。

多则三五年,少则数月,纵有移山填海之能,到头来也不过一座土馒头。

裴言大脑空白。虽然早就知道一定会有那一日,但还是有一种难以喘息的感觉,仿佛心脏被死死掐住。他猛然俯下身,吻住那双像死人一样苍白的唇,用力舔吮。

薄辞雪一动不动,重新闭上眼。裴言抓住他的手腕,虎口卡在他的皮肤上,反复摩挲着他冰冷的手臂,像个试图靠摩擦取火的猿人。

“为什么这么快?御医明明说你最近好多了……是不是其实是因为我做的口味太淡了,所以会觉得味觉坏掉了?”裴言放开他的唇,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又异想天开地问:“我把国家还给你,你会不会快点好起来?”

薄辞雪微弱地笑了一下,也可能没有。他合着眼,语气里带着让人痛苦的温柔:“这就不必了。你治理得很好,交给你,我很放心。”

裴言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松开手,哽咽道:“真的吗?好多年没有听你真心实意地夸过我了。”

“是真的。这句和夸你做的豆腐好吃那句都是真的。”

有很多热热的液体落在被子上,一滴接着一滴,反复敲击着空荡荡的缎面。薄辞雪困难地扶着床坐起身,像个母亲一样拍打着裴言的后背,给他擦了擦眼泪:“时候不早了。要做的话就快一点吧。”

第21章 | 灵霄/他抬起头,望见笑吟吟的乌发美人,忽然恍然

时节如流,日子如常。裴言还是像前些日子那样等薄辞雪睡着再过去,站一会儿就走,再没有压着他失态地边哭边亲。他知道薄辞雪厌恶他,更怕对方忍着厌恶纵容自己为所欲为,于是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饭菜还是照做不误。

叶赫真倒是来得很勤,隔一天来一趟,没和裴言撞在一起也算是个奇迹。

最开始薄辞雪以为他是裴言叫来折辱自己的,看两人态度又觉得不像,颇为摸不着头脑。裴言自从搞了他一次之后就变得十分奇怪,仿佛他批上贴着特赦令,操几下再大的罪行都能赦。而这异族人又意外的懂礼数,每回都不空着手来,第一次带了骨珠,第二次带了副弹筝用的义甲,第三次又带了一枚硕大无比的狼牙。薄辞雪的小箱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前所未有的热闹。

叶赫真也发现它变满了。来得多了,他自觉和薄辞雪混熟了一点,厚着脸皮让薄辞雪把自己送的那串珠子戴上。薄辞雪问为什么他又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当然也就没有戴。叶赫真很难过,心碎之下把薄辞雪的剩饭全吃了。

倒是一无所知的裴言有点高兴,以为薄辞雪胃口变好了,康复有望,做饭的动力大增。

月亮渐渐圆了起来,从细细的弦月开始越长越胖,胖成了一只白糯糯的团子。薄辞雪久居深宫,看见碗里的汤圆时才想起来,又是一年上元节了。

往年这个时候宫里一向很热闹,民间更是如此,光云京内就有好几处规模不一的灯市。只是他已多年不曾专程去看,不知如今又会是怎样的热闹场面。

只有这夜的月亮不变。圆滚滚的,胖乎乎的。

叶赫真这夜翻墙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白衣广袖的美人站在树影下,微微仰头,看檐角那枚剔透的冬月。他穿得不多,所以显得格外瘦高,像雪地里一株凋敝的植物,透出无限的萧条与寂寞。

叶赫真顿觉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好像再不把人牢牢抓住就会被月亮晒化了似的。他大步走上前,把身上的狼皮往薄辞雪身上一裹,将人严严实实地兜进怀里:“嘿,在想什么?”

薄辞雪五感衰退,及至被兜头盖住才发觉身后有人,吓了一跳。他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道:“在想将军今晚又过来做什么。”

叶赫真莫名开心起来。可能骨子里就贱兮兮的,他特别喜欢薄辞雪这种不跟他讲实话、却又带着淡淡宽纵的模样:“今晚是元宵节,这里的人是不是都会出去看灯?”

薄辞雪点头:“嗯。将军要去吗?”

“想。”叶赫真点头的幅度比他大多了,迫切非常:“还想和你一起去。”

薄辞雪微笑:“我出不出得去,将军不知道么?”

叶赫真猛拍胸脯:“出得去!放心,我们偷偷的。有我在,绝对不会让外面那些侍卫发现你的。”

好么,他一个人偷鸡摸狗还不够,还想拉薄辞雪一起下水!

叶赫真说完也稍觉耳热。可他总觉得,虽然薄辞雪每天都是一副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内心却也是隐隐想出去的。

毕竟他也才二十来岁嘛。二十来岁,在寿命漫长的星师里面是个年轻的不得了的年纪了。

可惜薄辞雪还是没答应,让他自己玩去,哄孩子似的。叶赫真不免气闷,这些日子薄辞雪看似跟他熟了起来,有说有笑的,其实压根没动真感情。对方很懂用什么话能驯顺什么样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哄得人团团转。幸好这坏蛋不好美色,不然后宫这么大,哪里住得下那么多神魂颠倒的倒霉鬼呢。

他一面庆幸,一面把薄辞雪往怀里一揣,翻墙而出。

这夜,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云京城的政权交接还算和平,经济在短暂的冲击下很快恢复了活力。黑金配色的古老城池屹立在夜空下,极尽辉煌美丽,丝毫看不出当日兵临城下的衰颓之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