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舟打算以安南侯府的名义,专设了一个济安堂,为不愿返乡的伤残将士安排合适的工作以养活自己。段临舟的段氏商行本就涉猎广,现下大梁纷乱渐生,他却从乱中嗅出了机遇,正需要大批可用之人。他和穆裴轩一提,二人当即一拍即合。

穆裴轩自幼跟着他父亲长在军中,见过许多将士以伤残或老迈之身离开军营,过得潦倒困顿。他心中不忍,所幸这些年边南并未有大战。偶有剿匪平乱受伤的,穆裴轩便将他们安顿在了自己的庄子里,可私人庄子到底有限,一旦发生大战,即便是穆裴轩,也无法安置如此多的伤兵。

于他而言,这些将士戍守一方,抛头颅,洒热血,不该落个这样的境地。

段临舟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心中自是敬佩感激。

段临舟却摇了摇头,笑道,情不立事,义不掌财,我设济安堂,不独独为郡王。这些伤兵虽受了伤,可多年受训,调教一番也不乏能顶事的,这是其一;安南侯府和段氏对他们伸出援手,这些人当中不说十成十,有八成知恩图报足以,这是其其三,军中将士见郡王为他们思虑如此周全,心中岂能不感念郡王恩德?自当为郡王出生入死。

穆裴轩定定地看着段临舟,段临舟朝他眨了眨眼,玩笑道,只不过,若是有品性不佳,不堪用的,我自也不会留。

穆裴轩捏了捏他纤瘦的手指,沉声应了声好。

日子过得快,转眼就是徐英等人率大军返回丰州,他们回的比穆裴轩预计的早了两日,周庭和几个将领暂且留在了良州善后。

大军并未进城,而是驻扎在城外。

诸事已定,大军回到丰州的当晚,穆裴轩在军中设了庆功宴,犒赏三军。

已经入了夜,苍穹星罗棋布,凉风习习,营地里燃烧着一簇又一簇的篝火,衬着交错的劝酒声欢笑声分外热闹。穆裴轩,段临舟和徐英方垣等人坐在了一处,席间他们默契地留出两个座,杯中倒上酒。

周自瑾、陆重和徐英他们说起穆裴轩回丰州之后的事,都是嘴皮子利索的,说起来绘声绘色,觥筹交错间不知不觉就空了两个酒坛子。

酒是好酒,是段临舟一早为他们凯旋而备下的。

徐英喝多了几杯,脸颊微微泛起了红,大声道:“郡王你当时不在,没瞧见,周自瑾冲着那个叛贼小头目嗷嗷就冲过去了,”他拍着大腿,道,“陆二哥拦都拦不住,也幸亏陆二哥身手了得,一刀甩过去将那个放冷箭的弓弩手捅了个对穿,不然今儿这小子就别想坐在这儿和咱们喝酒了。”

他们一道出征平叛,共生死,也熟悉了起来。周自瑾听徐英告状,哼哼唧唧道:“你还说我,也不知是谁带着一队人就翻过半座山去点了他们老巢。”

穆裴轩和段临舟,方垣几人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彼此拆台,都不觉莞尔。

徐英嘿然一笑,道:“你懂什么,我这是战术,不乘胜追击,万一等他们缓过劲儿又跑了,咱们还不是得多费些功夫!”

“那些孙子哪儿是兵,活脱脱的就是土匪,臭老鼠,往山里一钻滑不留手,”徐英嘀嘀咕咕,说,“要不是那座山下多村落,老子非一把火烧过去不可……”

说到此处,不知怎的,声音低了下来,往口中灌了两杯酒,大声道:“喝酒!”

“郡王,我敬你一杯!”徐英站起身,捧着酒杯,道,“咱们兄弟就不多说了,干!”

穆裴轩抬手和他虚虚碰了个杯,道:“行了,坐着吧。”

徐英敬了穆裴轩,又敬段临舟,说:“段老板,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中庸啦,我敬你一杯!祝你和郡王白头到老!”他晕晕乎乎地补充了一句,“早生贵子!”

段临舟几人都笑出了声,穆裴轩瞥他一眼,道:“说什么呢。”

徐英茫然道:“难不成郡王不想早生贵子?”

穆裴轩耳朵一热,这些话哪儿用得着放这大庭广众之下说,方垣在一旁也笑了起来,他拽了拽徐英的衣袖,道:“好了,坐着吧。”

徐英“噢”了声,这才慢吞吞地一屁股坐了回去。

段临舟笑着举了举杯,道:“承你吉言。”

徐英这才眉开眼笑,说:“段老板就是爽快。”

周自瑾见他喝完了杯中酒,凑了过来,道:“徐英,怎么不和我喝酒,你是不是不敢?”

“笑话!”徐英眼一瞪,道,“谁不敢了,看小爷不给你喝趴下!”

二人说着就要拼起酒来,都不再用杯子而是换了碗,陆重几人看得兴起,索性一起丢开酒杯,也用了酒碗。碗口深,酒液倾洒间,很有几分快意。

段临舟不贪杯,只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轩和他们喝酒,过了一会儿,见有几人有了醉意,对方垣道:“不劝着点儿?”

方垣微微一笑,摇头道:“难得醉一次,由他吧。”

酒过三巡,穆裴轩眼神尚且清明,周自瑾和徐英已经歪七竖八地坐不直了,说话也含糊不清。徐英当真是喝醉了,竟又爬了起来,抱着酒坛子要去寻人喝酒,他转了几圈,眼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方垣忙扶住了他。他个子高,压得方垣晃了晃,“徐英。”

徐英迟钝地低下头,看着方垣,叫了声“垣哥儿”,他说:“黎越呢,我还没有和他喝酒。”

方垣微怔,看着徐英,徐英眼睛却慢慢红了,说:“我再也不能和黎越喝酒了。”

方垣轻轻拍着徐英的后背,徐英喝醉了,所有的忍耐都忘了,抱着酒坛子哭得好不伤心。他这一落泪,除却喝醉的周自瑾,陆重和穆裴轩和段临舟等人都沉默了下来。

穆裴轩捏紧手中的酒碗,一仰头,将碗中的酒灌入喉中。

段临舟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看了陆重一眼,陆重朝他点了点头,对方垣说:“方公子,徐英已经喝醉了,我将他送回营帐吧。”

方垣忙道:“有劳陆二哥,”说罢,又对穆裴轩和段临舟点了点头,方跟着靠在陆重身上的徐英一道离了席。

穆裴轩目光落在席间两个空荡荡的位子,眼前似乎浮现了穆裴之和黎越的身影,他闭了闭眼,又喝了大口酒。段临舟没有阻拦,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坐在一旁无声地陪着穆裴轩。

这一晚,穆裴轩也喝多了。

段临舟陪他回去时,穆裴轩一改往日的冷静少言,抓着段临舟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少时和黎越徐英在青鹤书院一道逃学,说起许方意一年爱赌玉,将自己的私库亏了个精光,被他爹一顿好揍还停了月钱,靠着他和于靖活了半年;说起于靖爱诗,为了求一个被贬岭南的大家给他写一首诗,生生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话兜兜转转,说起黎越,说黎越是他们这些人中最勤勉的,周指挥使很是看重他,黎越若是不出事……不出事,有周庭为他铺路,说不得将来就是下一任卫所指挥使。

段临舟从未听穆裴轩说过这样多的话,少年抓着他的手臂,将脸抵在他肩头,叫了几声“段临舟,”段临舟抚着穆裴轩的头发,偏头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眼睫毛,“我在呢。”

穆裴轩没有说话,就在段临舟以为穆裴轩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就听他说,“我大哥说他不如我,我从未这般想过,其实我小时候嫉妒过大哥。”

穆裴轩道:“母亲对我从来不假辞色,对大哥却千好万好,我那时是嫉妒他的。”

“大哥年长我多岁,我和大哥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和徐英他们在一起多,我们素来不亲厚,”穆裴轩目光不知看向何处,茫茫然,道,“直到梁都来旨意,要我入京,我没想到,大哥不同意,甚至想着他替我去入京请罪。”

穆裴轩惨淡一笑,道:“他不说,可我知道,这些年,他一直竭力地护着整个安南侯府,护着我。”

穆裴轩说:“他是我大哥,是安南侯,他从来没有不如我。”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这句话说给穆裴之听,段临舟心中微酸,低声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