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它并非寻常的泥塑神像。
它的骨架并非铁或木,而是货真价实的人骨。
它不知用了多少人的骨头,结构精巧而对称。臂骨成排,腿骨成束。盆骨整齐嵌合,肋骨彼此交叉。不同大小的颅骨串成一串,堆叠得错落有致。就连人齿也成了塑形的道具,密密麻麻嵌在一起。
骨面附着了肉膜,血管与肉筋难分难舍,将神像骨架紧密地缚在一起。粘稠的活肉泥盖于其上,被一层层压平压实,塑出神躯与神衣。为了保证活肉不变形,肉泥里还混了细小的淡绿色细丝,与柳婶双目中涌出的一模一样。
精细搭好的骨架腹中,一大团心脏搅在一起,跳动得又轻又慢。肉泥中间或露出几只变了形的眼,通通目光涣散,如坠睡梦之中。
……一具活着的肉神像。
眼下它仅塑了一半肉身,半边栩栩如生,半边森森骸骨。像上种种细节也未深入刻画,明显是个半成品。它的头颅上没来得及雕琢五官,只分出了大致的结构,肉泥松散地绷着,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
神像微微垂头,动作带着与神女如出一辙、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悯感。
引灯倒在这庞然巨物脚下,她左边的手臂不知碰了什么,已经变了形,隐隐透出肉泥的质地。
时敬之上前两步,试着去抱她。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他不知激活了什么法术,整个禁地之底刹那间一片光明。强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晃得人眼睛刺痛。
一切阴影消弭于无形,禁地全貌现于眼前。
尹辞没来得及观察四下细节。先前黑暗浓稠,他们仅能看见荧光所照之处。如今万物现形,给众人濒临崩溃的神经添了最后一根稻草。
肉神像之后,露出一个真正的庞大神像。
神像嵌在洞壁之中,只露出巨大的头颅和部分上半身,若非头颅大半嵌于壁内,这座神像能把坑洞整个堵死。
它必然不是人类塑成的此像由无数树根虬集而成,未见任何刻意干预的痕迹。
神像微微俯着上身,似是在观察众人,强光照亮了它树根结成的五官。
帝屋神君面相似男似女,丰腴秀丽。只是和庙宇中所供的神像不同,此像眉目间毫无慈悲,仅剩无边漠然。之前那些细长手臂垂在神像边缘,蜷曲扭动,犹如垂死的幽灵蛛。
时敬之旗杆撑地,目瞪口呆。他整个人摇摇欲坠,好歹最后勉强站住,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面色煞白,口中喃喃:“下来早了,该让闫清先算一卦的。再不济也要带上那鹅。”
尹辞则默不作声。
他站在肉神像正前方。从这个角度看去,两像相衬,竟有种诡异至极的美感。
前有零星骨肉,后有漫天草木。世间众生景象,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尹辞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似曾相识。这里明明不会是他的葬身之处,却恍若某种归宿。
何等荒谬。
第36章 业火
树根巨像俯视而下。时敬之生出种怪异的错觉此刻他们像极了罐中蛐蛐,正被人从外头打量。
好在无论是哪个神像,都没动弹起来的意思。时敬之原地哆嗦了会儿,缓缓认命。
一不做二不休。他挪了几步,抓过引灯。
面前景象骇人,小姑娘吓软了腿。好不容易碰着个活人,她顿时抱紧时敬之的大腿,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自从见到树根神像,尹辞便怔愣在原地。听到女童惊惧的哭喊,他才勉强回过神。
“神女大人骗人。”引灯哭哑了嗓子,“姐姐在这,哥哥也在这。他们根本没有登仙。”
时敬之与尹辞对视一眼。
时敬之:“别哭……引灯,你是怎么下来的,还记得么?”
“我、我梦到姐姐在哭,我想去安慰她。可她好像看不见我,我就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引灯鼓足勇气,稍稍抬头,指向离神像最近的石台。
“掉下来的时候,我醒了。是哥哥救了我,哥哥他在这……”
先前被树根巨像吸引了注意力,两人这才注意到四周的石台。
每个小石台之上,仍立着肉神像。
它们通通面向中央石台的大型肉神像,如同朝凤的百鸟。比起最中间那座,它们个头小了许多,精致程度也相差甚远。小神像同样由人骨支撑而成,制作略嫌简陋,不少细节失真和变形,简直就像……
“试做品。”尹辞轻声道,“是泥像小稿。”
眼下状况明晰了不少有人在禁地之底建造肉神像,而且建得分外用心。该神像以树根巨像为蓝本,制造过程中还要试做无数肉泥小稿,保证成品毫无瑕疵。
试做神像脚下堆着厚厚的白布,还盘了数条锁链。怪不得苏肆说白衣怪物“内脏外露”,它们原本就由活肉铸就。变形的肉像不好示人,才用白布缠好,绳索缚紧。
做完前充当泥稿练手,练完手还能当傀儡使用,此处“神仙”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鉴于源仙村居民对一切毫不知情,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
此情此景,无疑是神女所为。
可她又为什么塑造此等妖像?肉神像到底有什么用途?树根巨像长满爬藤,看着已有数百年历史,它又是从何而来?
尹辞独自流落世间三百余年,一切非但没有明晰,反倒愈发黑暗。除了妖怪、妖材这等皮毛,他对世界的“另一侧”似乎一无所知。
眼前诸般情景,比他的噩梦还要荒唐。
想到噩梦,尹辞又忍不住摸向面庞。这回他的五官还在,脸上没出现那些诡异的根,鬼皮衣熟悉的触感从指间传回。
时敬之静默了许久。终于,他从骨髓里榨出几分沉稳,半蹲下身,双手扶上引灯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