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见过师父。”
对那怪物,江友岳目光中只有敬仰。他平日里不愿低头,这会儿却乖顺非常。
“师祖?!”曲断云不由地惊呼出声。
仙酒虽能延寿,却无法教人长寿。要这怪物真是江友岳的师父,此人已有一百六十岁有余,绝不是常人能活到的寿数。
“过来,跪下。”江友岳平静地提醒道。“先前你单知道百年大计,晓得这一切是为了大义,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让你师祖教你一课,好生听着。”
曲断云见那扭曲到不似人形的怪物,硬着头皮跪上前。那怪物伸出一只巨手,轻轻盖在了曲断云的头顶。干枯细长的手指拂过曲断云的耳畔,他后背登时滚过一阵战栗。
那怪物顿了顿,又从喉咙里仍发出极其模糊的咕哝声。不同于上一次,这回曲断云听懂了它的意思。
“古有悬木,向阴而生。悬木既成,果实寥寥无几,世人谓之视肉。”
在他的脑海中,咕哝化为老人沧桑的语调。
“人闻之有异香,兽嗅之有奇臭。视肉流于世间,有缘者得而食之。食后心为悬木所用,不老不死,是为真仙,亦称帝屋神君。”
这和师父当初所说不同,曲断云有些懵。当初师父只道欲子要精心培养,等合格的欲子吃下视肉,便能让帝屋神君现世如今听这说法,似乎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吃得。哪怕只是个土里刨食的农夫,捡到视肉也能吃下。
果实去留随意,全看缘分,这样与寻常树木有何区别?
他那怪物师祖不理会他的想法,兀自继续道:“由此悬木借智于真仙,真仙得力于悬木,两者就此一体。待下一轮视肉长成,真仙自会更替年长者自断于悬木,远行异国他乡。继而以厚土掩埋己身,诞出新的悬木。”
当真与寻常树木没有区别,曲断云心道。不过是树木诱得飞鸟食果,悬木诱得凡人食果。到了最末,还是要种子撒播出去的。
要说唯一的不同之处……寻常飞鸟食了树果,倒是不会被摄去心智。
“有真仙相助,我等能以请神阵布置根须、清除外敌。亦能靠悬木之力求得风调雨顺、无灾无祸。”
“可惜人生来不同,智权各异。真仙心属悬木,却存了身为人时的杂欲,难成不朽之业。要使得大允一统诸国,造万年盛世,须得欲求纯粹的千古暴君,成就真正的帝屋神君。”
“真仙虽命有时限,亦可守我大允数百年。由此精挑细选,细细琢磨。借悬木之力,成就大允之势……此为百年大业。”
话音刚落,一副图景瞬间打入曲断云的脑海。他看见各国版图依次融合,看见硕大无朋的悬木生长。那巨木根系朝天,遮天蔽日,景象难以用言语形容。
天地茫茫,神祠夹杂在浩瀚天地之间,犹如一颗粟米。然而就是这颗粟米,反过来铸成这方天地。
曲断云一颗心几乎止住跳动,说不出半句话。
一时间,他分不清是凡人利用神仙,还是神仙利用凡人。若那时敬之真的吃下视肉,为悬木所用,那人大概真的能踏平各国,将正片陆地纳入囊中。悬木借人力请神扩根,也能得到一顶一的地盘。
大允由此成就霸业,而悬木借此根深叶茂。若真要掰扯损失,唯一谈得上“吃亏”的,只是那些早早死于“天厌”的老弱病残那都是些要么贫困交加、要么无力自理的废人。平日做不得活,只是白白消耗粮食与银两。
托圣人的福,他们早就将天厌当成了寻常事。
……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么?
他们何德何能,能在天地间寻得这般强大的助力。悬木在此,分明是国之幸事。这其中的杀伐决断与大义之重,他先前完全无法想象。
见曲断云神色变来变去,最终停在惊叹之上。江友岳长呼一口气,语带笑意:“你啊……当真与我那时一摸一样。甚好,甚好。你要对那悬木起了畏惧之情,反而坐不下这个位子了。”
“学生狂妄,先前不知各位前辈苦心。”
曲断云目光复杂,半天才回过神。
“要能成就这般千秋伟业,学生自食视肉也求之不得。可惜成王败寇,时敬之确实比我强上许多……百年大业,必定能成于今朝。”
江友岳赞赏地点点头。
“不过学生还有一问。”
“但问无妨。”
“悬木妖异非常,难以掌控。师父,纵然有真仙用以沟通,这几百年来,可曾出过什么差错?”
听到此问,江友岳的表情变了变。他沉默片刻,而后摇了摇头。
“不过是生出条‘祸根’,我等已然处理妥当。待你多了解些时日,我再说与你听。”
第142章 朱红
枯山派在聚异谷待了三日。
闫清身为盟主,自是不可与世隔绝太久。师徒俩的原意是为他留下冷静的时间,可闫清从自始至终没有慌乱。他只是沉默地练武打杂,态度一如往昔。
然而下了山后,状况却急转直下。
枯山下原有些零散镇子。众人上山之时,这里尚且还算热闹。然而几日过去,这镇子已然空空落落,不见人影。与当初的息庄异象不同,这里满是人们仓促撤离的痕迹。顶上是明媚春光,地上是砸烂的鸡蛋、漏出的米和踩烂的菜叶。杂物则被人踩得稀碎,只剩一堆可怜兮兮的木片。
镇内神祠附近,有家人像是在准备喜事,门口热热闹闹一片红。可惜现今街上没有半个人,红意也显得凄凉萧索。
尹辞认得这幅景象。三百年前,允朝还没立稳脚跟。彼时战火四起,流寇满地,百姓如惊弓之鸟。但凡出了匪徒要来的消息,人们便会这样收了粮食家当,提前奔逃躲避,去往大城。
作为千军之首,这般境况,他实在见过太多。
枯山在弈都东边,离那罗鸠较近。怕是边境状况不佳,生出些四处掠夺的亡命之徒来……三百年中,大允风调雨顺,从未出现这般景象。
时敬之脑筋快,饶是没见过,他很快便猜了个大概:“匪患?”
“未必是真。”尹辞叹气,“不过能让人深信不疑,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整个镇子安静地伏在此处,如同一块将腐未腐的肉面上还光鲜,颓败之气已然扑鼻。
“这下连客栈都不必找了,还真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