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挣扎着站起来,又向时敬之摸去。摸到师父后,他似是隐隐松了口气。
他贴上时敬之的身侧,手指拂过刀刃和食材,又摸到时敬之的手,带着他轻轻比划:“师尊的话,平时喜欢挑这个厚度的吃。”
“你连这些都记得?”
“自然。”
时敬之怔了会儿,默默低头切菜。尹辞仍挨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时敬之想问“你是不是害怕”,又觉得以此人粉饰太平的程度,怕是会转头就走。他吞下所有疑惑,老老实实地切着萝卜。
萝卜完了是豆腐。天寒地冻,豆腐冻成一整块。没有内力协助,切起来又硬又滑。无数鬼手在一边摇动,时敬之心不在焉,没多久便得了报应他刀刃一歪,划伤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血一下子冒了出来,时敬之赶忙收回手,去摸药箱。
……换了平日,阿辞肯定已经把药递上来了,他茫然地想道。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
然而这次他没摸到药箱,只摸到一只温热的手。那只手准确地捉到伤指,顺势牵引而起。下个瞬间,受伤的指尖被一阵温暖挟住。
尹辞舐去了时敬之指尖的血,动作自然至极,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软唇轻压指腹,舌尖裹走伤口处的鲜血,灼热得惊人。时敬之雷劈过电似的抽回手:“你”
“师尊太不小心了。”尹辞抹抹嘴唇上的血,“我寻不到药箱,总不能等着血滴上食物。”
对方唇舌的触感还停在指尖,时敬之半天才捋顺舌头:“你瞎都瞎了,老实点吧。我、我可以自己来。”
尹辞闻言又不动了:“嗯。”
直到把东西炖上,时敬之的心脏还在胡乱抽动。他使出全副精力梳理思绪,一言不发地起了锅子,开始煮米。
倒是尹辞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再次主动开口:“多谢。”
道谢来的无头无尾,时敬之却福至心灵,猜到了那么一点或许因为他没强逼这人讲出过去,或许因为他没躲开尹辞的刻意接近。
……或许是因为他没问那句“你是不是害怕”。
闫清和苏肆在远处练得起劲,时敬之跟两人远远打了招呼,先吃起来。炖菜热气腾腾,滋味不算糟糕,但也平庸至极。汤的盐味稍重,豆腐的豆腥气很明显,萝卜煮得略微过头,筷子一挑便烂成几块。
时敬之吃得直皱眉,忍不住抱歉地望向尹辞。
尹辞捧了碗,一勺勺小心吃着,半滴汤汁都没溅到外面。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和往日吃饭没有差别。举手投足却僵硬压抑,死气沉沉,带着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整顿饭吃得不尴不尬,一片死寂。
放下碗筷后,时敬之忍无可忍。他把尹辞一拉,即刻走出凉亭。
尹辞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他见了几眼阵中景象,可当心魔化形时,他的视野一点点陷入漆黑。虽说众人都以为他双目失明,尹辞心里却清楚得很失明者根本不存在“眼前漆黑”这回事,该是丧失视觉才对。
他还能看见,却只能看见黑色。
无数只冰冷的手从他背后抓来,将他缚在一片冰寒之中。尹辞不清楚自己的心魔是何等模样,也没有空闲去猜测他险些被那浓重而绵延不绝的黑压垮。
不愧是考验人心的佛心阵,它精准地揪出了他最深沉的恐惧。
他与闫清和苏肆尚不熟识,时敬之成了他仅剩的浮木。
尹辞情不自禁地捉紧对方,差点没能控制力道。感受到对方的温热和脉搏,他才能渐渐安下心,找回清醒的思绪。
至于时敬之是会惊疑不定,还是会拘谨不快,眼下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别无选择。
时敬之一直很安静,他放任自己贴着,也没有就他那疑似惊世骇俗的心魔提出什么疑问。众人刚从手忙脚乱中安定下来,他这师尊问出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萝卜该怎么切。
就算黑暗罩得尹辞头晕脑胀,戾气横生,他还是差点被师父逗笑了。
只是时敬之一直沉默,他又瞧不见对方的表情,说什么都像是故作无事。一顿饭过去,两人间的气氛好不容易缓和,又慢慢绷了回去。
尹辞努力安定心神,疯狂的空隙中竟漫出一点可惜。
饭后,时敬之到底没忍住。尹辞被师父扯着,几步走出亭外。冬日夜寒,风干而冷,时敬之特地挑这个气氛,怎么看都要来场严肃的谈话。
尹辞满心戾气又开始蠢蠢欲动,若是平日,他还有心逗狐狸玩。如今他只希望师父能安生点,让他多喘两口气,先把心中的狂乱压下去。
想到这里,他当即开口:“夜里风寒,我们还是回亭子吧。”
时敬之:“不。”
“师尊,我自有苦处,恕我不能”
“谁要问你的苦处了?我只是不喜欢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时敬之停住脚步,一屁股坐下。尹辞摸索片刻,摸到一截倒在地上的枯树。他拂掉积雪,认命地坐在师父身边。
“为师带你赏景。”时敬之宣布。
尹辞:“……”怎么回事,这狐狸怎么又疯了。
“我看不见。”
“我说给你听,将四周都说一遍,你无需再忧心。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地方,阿辞,你现在不在那里了。”
时敬之没等他回应,便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开始:“你左手边五尺远,有一棵歪脖子松树。我知道你能感觉到它……但它的树枝上挂了个古怪的松果,有那么长。上面积了团雪,像栖州饭馆卖的蛋白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