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场大雪,霞飞苑外纯白一片,宛如玉境瑶台。几枝松柏如旧硬挺,亭亭而立,风姿不改。唯独一枝幼苗,似不堪风雪摧残,倒下头来,略有美中不足。
沈素秋一边梳着头,一边听伺候的丫头说:“刚刚管家爷来了,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子才走,像是有话要说。”
“他有啥话要说?”沈素秋放下梳子,看向刚刚一条腿迈进门来的婆子。
婆子眼神一黯,快步走到沈素秋身边,瓮声瓮气道:“禀六太太,刚管家爷来报说,大小姐走了。”
梳子忽然卡在一处死结。
“人是昨晚上走的,照顾她的婆子们说,昨天大小姐难得没发脾气。她们觉得稀奇,半夜摸进门去看,发现人已经凉了。
尸首就吊在梁下,脚底一地纸鹤。太太你说府里是不是真的有邪气?才不到一个月,夫人老爷小姐全都走了,以后邱家祠堂里怕是再难添新人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捧麦 好多肉哇!
邱婉凝的死讯使得府中诸人更多了一重麻痹,就好像死亡在此刻就像喷嚏感冒一样习以为常。无论是谁死了,大家都一副“哦好吧那就死吧反正人都会死”的淡漠表情。不是他们冷血,而是这个冬天太过漫长,漫长得像是前三个季节都像一直在下雪,雪里不断有人死亡。
凤霞和沈素秋亲手操办了她的丧仪,这只曾经在邱府里最讨人喜爱的百灵鸟儿,也在肃杀的风雪里抖光了羽毛。她像是代表邱府的某种信物,她的繁荣她的鼎盛就是邱府的繁荣邱府的鼎盛,而她的落寞她的离去仿佛也预示着这座百年老宅已逐渐靠近坍塌的边缘。
可怖的蛀虫已从山海关外由北向南奔涌而来,每一次张启明进府,脸色都会比上一次更难看。他时不时会去雪樵那儿坐坐,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沈素秋每次看他从钟雪樵屋里出来后,神色都会轻松不少,看得出张启明很是心悦她。
“小姐好生走吧,走得远远的,就永远不会冷了。”
凤霞给躺在枋里的邱婉凝套了五件麂皮大衣,将她裹成了粽。这个女人身上有着和傅如芸相似的温软与慈爱,她们总认为子女吃穿胜过天下所有大事。她想替如芸好好送婉凝上路。
沈素秋陪在她身边,看仆欧们将灵堂布置得煞白一片,如同撒满了雪。唯一的彩色点缀只有沈素秋那身绿色的旗袍,这一抹绿在寡淡的缟里,像是霜花天里长出的麦苗。
“急报!急报!宪兵队急报!”
门外忽而传来管家爷急促的呼喊声。他提着长衫下摆,一手高高举起,捏着信纸,举伞的小厮跟着他跑,两人穿过长长的游廊,来到女眷聚集的邱氏祠堂,“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二太太.......六太太........有情况!城外有情况!”
沈素秋迅步上前,横手夺过老管家手上的信,对凤霞道:“难民进城了........”
堂中立刻哭叫成一片。
“大家先别慌!先听我讲!”沈素秋扬着信纸,对满屋子女使婆子们说:“你们赶紧回到各自房里,抄上面杖、棒杵、小锄头、菜刀........凡是能防身的,一应带在身上好好躲起。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千万别出屋子,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那伙子山鬼见人就吃,不想死就给我在房里好好待着!”
众人听命赶紧逃往下人房去。这时雪樵带着一队男丁和周铁生一起赶来了。
钟雪樵开门见山道:“我已经知道山鬼进城了,张启明给我单发了信。我让爷们严防死守在府内所有关键出入口,外墙布满了瓷蒺藜和兽夹,还从宪兵队要来不少土雷”
话没说完,后院发出“砰”一声巨响。所有人的心都往上提了一提,因为是个人都明白:那是有人踩中瓷蒺藜发出的爆炸音,也就是说,山鬼破城的速度远比他们预想得要快得多。
“你们快跑!能躲起来就躲,千万别被他们发现!”
钟雪樵来不及细细安排,拔出腰上的枪,领着以周铁生为首的一队年轻男人杀到后院。
一个管炊事的厨娘吼叫着一路从雪樵身边跑过,钟雪樵往她身后一看,见矮墙外已有百十来个难民攀过围墙与篱笆,龇牙咧嘴地朝他们冲了过来。
“大家别怕!他们只是想要吃的!”
钟雪樵命人将一早备好的米面扔到他们面前,只见那群山鬼真的如同“山鬼”一般,飞似的扑到米面上。他们十指指盖里堆满了黑泥,指甲比猫爪还长,他们顾不得精挑细选,挖起地上的生米混着黑土一起塞进嘴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粮秣很快被他们卷得一干二净,其中有几个为着你抢了我的、我抢了你的而厮打起来,其中一个扯下了另外一个的耳朵。
那群人很快又将目光放到这群衣衫整洁、生气勃勃的健全人身上。
“有肉!有肉哇!”
山鬼们叽哩哇啦地将他们团团围住,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张嘴就如疯狗般咬了上来。周铁生的大腿被七八个人死死抱着,十来张嘴和二三十只手扒拉着他的身体,汹涌的人潮似蚁群般要将他吞没。
涌进府的难民越来越多。不仅限于后院,前门,东门,西门,乃至狗洞都有三五岁的“小山鬼”爬了进来。他们在大山鬼们的催逼与鼓动下,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一切可以进肚子的东西。
藏在房里的丫鬟婆子们很快也被他们翻了出来,邱府上下惊叫声如啸。沈素秋和凤霞紧紧依偎在祠堂的暗格里,管家爷拿了长条板凳和博物架抵在后面,三人耳边竟是仓促忙乱的脚步声和男人女人的惨叫声,不久后,一注新血“哧”一声迸溅在窗户纸上,山鬼的残暴远超所有人想象。
周铁生拿着长镰,像收割稻米一样收割着这群难民。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为人的意识,眼睛空洞得只剩下对于食物纵深似海的渴望。他们有的人甚至出现了幻觉,将木头、茶壶、玉器当做某种新鲜诱人的食物,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强塞硬怼着,哪怕撑破食道和气管,哪怕塞得嘴角撕裂出血口,他们孜孜不倦,他们乐此不疲,鬼晓得他们究竟饿了多久。
“周相,再这样下去怕是顶不住了!咱们已有一半弟兄受了重伤!”
周铁生将沾满血的刀镰从一个山鬼的脑袋里拔出来,略加思索道:“撤回祠堂,全力防守!”
一行人护送着被咬伤胳膊的雪樵回到祠堂里,这里变成了邱府唯一暂时安全的地方。
“素秋呢?!凤霞呢?!”
雪樵咬紧衣袖,扯下一块碎布,包在自己那块红通通的伤口上。山鬼咬下了她整整一大块肉,深得可见软筋和白骨,沈素秋从脱漆掉皮的神相后头探出头来,她和几个丫鬟举着医药箱,火速为她和那些受伤的仆人丫鬟包扎起伤口。
“祠堂怕是也受不了多久了。”
周铁生看着堵在门后的弟兄们,屋外似有一股接一股地山洪水一般冲撞着大门。十七八个老少爷们抱着木柱顶在门后,负隅顽抗,他们忽略了四周的围墙已有人攀爬上来,越过正门,直接钻进了暗格。
“哇塞!好多肉哇!好多白肉!”
难民们眼中光芒更甚,张牙舞爪地朝一干女人扑来。沈素秋护着雪樵,又绕到神相前,周铁生听到动静,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弟兄跑到后面一看,眼前已成狰狞血海。
几个年老腿短的婆子被三五个人压在身下,身上的耳环、衣裳全都被撕拉得一丝不剩,十几张嘴齐齐咬在婆子身上,满暗格里全是唇齿蠕动在血肉里的声音,像野物在茹毛饮血,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肉腥味。
年轻丫头和反应稍迟的男人也都被拖住了脚,卷进门后,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嚎。片刻后,从门后甩出无数断肢、碎毛和内脏,鲜血染透祠堂,供奉邱家灵位上祭台,堆满了啃到一半的人头和断骨。
周铁生举着长镰,为沈素秋等人杀出一条血路。邱府显然不能再待了,此时此刻的它就像一个对难民充满诱惑力的洞穴,穴里藏满了白花花的粮食和大米。他们如痴如醉地享受着这场癫狂的宴飨,钟雪樵依偎在沈素秋怀里,快要没有了呼吸。
“凤霞呢?!不对,凤霞呢?!”
沈素秋猛地反应过来,明明应该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二房凤霞没了踪影。
众人挤在局促的马号里,一张一张面孔验证过去,都没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
“我不知道.......但是刚刚.......刚刚好像有人看见她往戚园的方向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