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珏忽然把手从他手里抽开,冷了脸道:“妾挂意与否,有什么干系?你那位好哥哥还遣散了十余名宫女与妾同来,为你‘助兴’呢。”

她同样,想起当初嫁与禹王的场景,但是另一版本。那年她父兄为她造势,不惜重金收买相士为她预言,结果一朝落选,朝廷搁置了册立中宫之事。

她近乎沦为族中笑柄,头一回感受到了世情的冷热、人面的炎凉。

禹王是她人生幽而复明的转折点。

她穿着桑缥色的鞠衣,将双手浸在盘匜中行沃盥礼时,心中一度涌起了对于现世生活的憧憬。起初的一段岁月也的确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可是渐渐的,她也身不由己地沉沦了,与禹王周围数不清じ17兰09兰56じ的侍妾、美人陷入纠缠当中。

连她归宁时,她的阿娘也叮嘱她,封国承继由一子获得所有封土财富。禹王封国肥沃阜盛,媵妾人多口杂,不争是不可能的。若不想膝下无人、晚景凄凉,要将府中姬妾牢牢掌握在手里。

诗书里盛赞的琴瑟和鸣,就像一袭锦袍,揭开来,里头才显露出溃烂腐败的丝絮。

冯珏出阁前学“杀一无罪非仁也”的时候,不曾想过自己会下手伤害其他人。但实际上,她只是开头还做一做噩梦,到后头,就做得越来越出格、越来越麻木了。有时候嫌麻烦,她干脆把一个姬妾的死嫁祸给另一个,也省的她花两次心思。甚至她后来有了嫡长子,可以稍微收手,却没办法停下来。

禹王不曾过问。一开始也许是没察觉,而后来,他已经离不开她。从上一次朝见太后,禹王就像着了魔一样,幻想着回到长安,回到皇宫里。唯一的障碍是,那重重宫苑里已经有一位皇帝了。

他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王妃。冯珏嫁给他前颇负才名,族中号“女诸生”,是贞静聪颖的才女,颇负谋断。

冯珏就这样被裹挟进了这场造反里。

她很惊讶,对于做一个阴谋家,她甘之若饴,热切而昏然地走上了这条有进无退、株连九族的道路。

也许对这个只能在后院里下毒杀人的自己,她也已经厌倦。

第0015章 尊重

皇帝这几日对行猎产生了格外浓厚的兴趣。

他从前就在皇家的林苑中消磨了许多时光,如今更加变本加厉。天幕还昏冥一片的时候,他就从皇柠懵宫出发,白衣袒帻,腰间配着弯月一样的环首仪刀,只带了十余名期门郎和宦者,各自骑着马从宫城后门出去。他行过城肆,一路疾行出都城,踩过长满青苗的田埂、郁郁葱葱的树枝、芳草漫布的草地,越骑越快。

常和等跟不上了,只好在后头,对着前头疾驰的期门郎王凭和韩问大喊:“你们保护好大人!”

皇帝连头也懒得回,穿过长杨宫,掠过宜春观,径直闯进了南山之麓的树林里。林间的小径幽深曲折,长枝横曳,有时候刮在他脸上,他也不介意。阻碍行路的时候,才跃下马来,挥刀斫去。

待林尽水源,豁然开阔,露出一片村落人家,已经不知骑行了多久,跑到了离皇城多远的地方。

皇帝腾身下马,拂尽衣上的灰尘,往秣草堆上一躺。风声飒然地穿过山谷,如龙吟虎啸,劲风猎猎地扑到他脸上。他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所有的烦恼、愁闷都消散开来。

韩问、王凭跟上他时,他仰面躺着,浑身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却如脱笼之鹄一般快意地笑,看着自己的臣下。白色的衣领微微敞着,胸口起伏,面上气血翻涌,透露着畅快。

皇帝身旁价值千金的宝马累得瘫倒在地上,疲倦地嚼着秣草,马背上的雕鞍都被赭红色的马汗染成一片血色。

王凭跪下来说:“大人,奴婢把衣服给你垫着吧。”他垂着头,不敢俯瞰皇帝,也许是因为皇帝的容貌晔晔生姿,连臣下也不禁想入非非;也许是皇帝跑得太快、太急,简直像一道闪电一样,摧枯拉朽地划过天空。

他有时候有点惧怕皇帝身上这种肆意迸发的能量。

李霁道:“不必了,朕可没有这么娇贵。”

侍从陆续赶到,他坐直身子,站了起来,扶正马背上的雕弓劲矢。他发号施令道:“天还没亮,我们先投宿一户人家,一会儿趁天明了再去行猎。”

于是侍从去叩旁边农家的柴门。

那男主人汲着草屐出来,破口大骂。侍从们生怕他冲犯了皇帝,急忙道:“我们只是一群路过的猎户,讨两口水喝,也不行吗?”又递上一串荚钱。

男主人脸上的横肉终于松弛下来:“行吧,进去可别吓到我家里人。”

女主人正在做朝食,炊烟袅袅。

这时男主人在外头叫喊:“别站到我屋舍里,出来吧!”

一卷山风裹着尘土卷啸而来,树叶哗哗地震颤着。李霁忽然不寒而栗,只听空中“咻”得一声,侍从韩问尖叫着捂住肩头。竟然是一支粗糙的冷箭。一抬眼,微熹的晨光里映出一群彪形大汉的身影,手提短刀,向他们逼近。

李霁心头不祥,低喝道:“快去寻马!”侍从们围着他,一路退行到方才歇息的草垛边。

几个大汉却率先闯了上来,一柄长矛斜刺着穿来,王凭举起剑,那长矛哐啷一声落到屋檐下。两方缠斗起来,惊得四周尘土飞扬,鸟兽逃散。

常和急的大喊:“大人,你快走!”

李霁扯过缰绳,检查了一眼,马完全没有受伤,在慢条斯理地吃草。他忽然惊异地想道:“这不是一伙盗贼。”

但他还是跃上马背,用力地踢了一脚,马声长嘶,冲着那伙人猛然奔去,吓得他们四散逃开。

后头忽然有人在喊:“大人,且慢!”

李霁警觉地张弓搭箭,侧过头看。

是个农妇,在衣摆上擦着手,冲他跪了下来。

她一喊,那些汉子都停手了。李霁立在马上,张弓对准了她:“叫他们把刀放下。”

农妇定在那里,一丝不敢轻动,劝道:“当家的,叫他们快住手罢!”

长刀短剑哐啷落地。李霁这才跃下马来,冲那农妇拱手道:“我的随从忠心护主,我实在不愿他们受伤。方才冒犯了。”

原来只是误会。男主人以为他们一伙来势汹汹,深夜行路,是群盗匪,生怕不测,召来村里其他人围攻。

常和出示了玉牌金饰,男主人顿时意识到,眼前恐怕是位公子王孙,吓得连连跪拜磕头,大喊道:“失礼了!失礼了!请大人不要降罪!”

李霁没多纠缠,只叫人装了些水,让韩问处理了肩伤,急匆匆进山去了。

他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恐惧或者惊异。本来同行的侍从都以为他镇定,直到山里,才听见他长舒一口气,幽幽道:

“要是死在这里,岂不是会变成一个很好笑的皇帝。”

韩问捂着肩口大笑:“那臣等更好笑了,怎么会连一群乡下人都打不过!”

李霁凝视着他,若有所思道:“乡人莽夫,亦有勇武。倘若召集起来,为吾所用,何愁边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