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晚上,霍金斯端着一锅热腾腾的面条出来,看到安娜坐在客厅里啃放软了的烤杰里果时,上升到了巅峰。
霍金斯傻了吧唧地站在厨房边上,无措地盯着安娜看。
安娜注意到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霍金斯到现在还是有点怵秦自行这群亲卫,特别是寡言少语、战斗力爆表的安娜,他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小心地说:“你不吃饭吗?”
安娜觉得他问了句废话,不耐烦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霍金斯愁眉苦脸,“你更喜欢吃杰里果啊?那、那这两人份的面……”
安娜愣了下,“有我的份?”
霍金斯被问懵了,“不、不该有吗?”
安娜看着他手里冒着热气的锅,“你没叫我帮忙。”
霍金斯:“啊?没什么好帮忙的啊。”
克兰急性子归急性子,唯独在做饭一事上颇有耐心,基地里就属他手艺最好,安德鲁、霍金斯和大卫次之,其他人能糊弄,饿不死自己。
只有安娜天生没这根筋,强行动手就会炸厨房,所以一般她进厨房就只是打打下手,可现在基地就他们两个,两人份的餐食哪有那么多要准备的,而且两人一天说话不超过五句,霍金斯觉得开口找她帮忙又奇怪又没必要,就没叫。
万万没想到,安娜泰然自若了一整天,反倒在这个时候表情微妙了起来。
她和霍金斯不是战友,要不是席云建了这个基地,把他们聚集到一块,他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人,她从没想过会有陌生人这么理所当然地照应自己,把她归在“饭得一起吃,顺手把她的份也算上”的分类里。
安娜哑言了一阵,几乎是惯性思维地问:“有什么事要我做?”
霍金斯还端着那锅面,呆呆地重复,“什么事?”
安娜皱起眉,“种地、采矿、喂猪……还是什么?”
霍金斯反应过来了,连忙解释:“啊,没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大家不是一直都一起吃饭的吗?就只是习惯一起吃饭啊,两个人吃饭比一个人吃热闹啊……我没强迫你的意思,你要是不喜欢那就不吃……就是我一个人吃不完……不过没事没事没关系的啊,不强求不强求……那我……去吃饭了。”
只是因为习惯了大家一起吃饭?这个“大家”里包括了她?
默认做她的份,不是因为战友,也不是为了别人,更没有什么要交换的利益,只是因为觉得跟她吃饭比较热闹?
明明是呆在一个屋檐下都没话说的陌生人不是吗?
安娜眨了眨眼睛。
这在她的经历里约等于0,一想到她翘着脚在这呆了半天,最后竟能不劳而获地吃上别人做的东西,她就不好意思了起来。
霍金斯看她突然就尴尬了,摸不着头脑,迟疑地问:“那你还吃吗?”
安娜点了点头,帮着拿了碗筷来,说:“吃,我洗碗。”
霍金斯如释重负。
谢天谢地,面不会浪费了。
一顿面吃下来,两人的气氛明显没之前僵硬了。
霍金斯放松了不少,加之吃饱喝足,忍不住拉着安娜这个唯一的聊天对象闲聊,从以前完全不敢想家里能有这么大的田,到家里的阳光一等一的好,再到家里的猪啊鸡啊羊啊今天好像又长了肉。
安娜认真地听他说了半天的琐碎小事,在他又一次提起那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时,轻轻说道:“家?”
霍金斯自说自话都能扯半天,何况终于听到了安娜回应,当即就打了个夸张的手势,“对啊对啊,你不觉得咱们基地就跟家里一样吗?这日子过得逍遥死啦,比以前在联邦愉快多了,吃的好喝的好,老大和前辈都没架子,你们也很好……其实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很担心的,秦上将和莱曼上将不是不对付嘛,后来发现你们跟传闻不一样,相处起来轻松多了,就连你原来也很好说话嘛。”
安娜失笑。
霍金斯见状,说得更兴奋了,“我最近开始在想,其实我也不用墓志铭了,哪天我要没了,就拜托你们随便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把我埋了就行,我肯定会待得很舒服,墓志铭够不够让人印象深刻好像也不重要了。”
安娜不理解,很久前她就想说了,“你为什么老在想墓志铭?”
霍金斯被她问得呆住,像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过了一会才不太确定地说,“可能是因为之前在特种部队,按我的能力随时会送命吧?”
他越说越笃定,“我其实是安抚剂过敏体质,不能打安抚剂的,你也知道的,人的情绪一上来就影响效率,效率一低评级就差,评级差就等于没前途。”
安娜点了点头。
联邦科学发展至今,可以消除人类负面情绪的情绪安抚剂是相当常见的药物,除了一些个例,比如有特殊信仰的群体或者过敏人群,大家都会定期注射安抚剂,并在必要时候紧急注射,将负面情绪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不打安抚剂或不能打安抚剂,意味着情绪波动的频率、幅度都会比别人大,容易受情绪左右,在讲究效率的联邦里会很吃力。
霍金斯继续说道:“我想着没前途就没前途吧,安心搞我的后勤,有口饭吃就行了,好歹铁饭碗不是,结果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把我一个搞后勤的强行丢到了特种部队,天天枪林弹雨的,我怕得要死。结果呢,比我厉害的人死了一大堆,我莫名其妙还活着,我不理解,别人也不理解,老说为什么我这个废物还能活着。我自己也想不通,越想越觉得人生没意思,死了也没什么问题,可偏偏我就老活着,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自杀吧,我可下不了手。”
“日子过得乱七八糟,还不能用安抚剂,我跟陷在泥潭里一样,没路可以走,生活操蛋成这样,我只能没事想想墓志铭拉,活着的时候不像样,好歹死了像样点吧,可能就是这种心态,都成习惯了吧,哈哈哈哈。”
“你习惯真特别。”安娜吐槽道。
霍金斯不以为意,继续叨叨,“刚到基地的时候,我紧张得要死,老大上来就让我用精神力种萝卜,我就拼命种,生怕效率差了被她嫌弃赶出基地,那可不是玩的。一直到我晕过去那一次,醒来后老大找我,居然跟我道歉,说一开始对我有防备心,没跟我说清楚,让我用精神力种萝卜只是心血来潮的实验,能种出来是意外惊喜,让我以后悠着点,量力而行,基地很多事情都不赶趟,慢一小时和一天没区别,日子那么长,要是为了快那么一点把人整没了,省的那么点时间还不够补亏,特别划不来。”
“我慢慢放松下来,不再一昧追求效率,渐渐地我发现,生活里很多小事仔细一看,全是惊喜,光是一口萝卜汤,细细品起来也会变得格外香。”
“我忽然就发现,能不能用安抚剂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没有那东西我一样可以活得很开心,我跟别人的区别不在于安抚剂,生活里可以走的路比我想象的多很多,就连泥潭里都藏着路,只是我之前太急着出去,都没注意。”
说到这里,他总算停了下来,问安娜,“说起来,你们呢?在这里待这么久,没有安抚剂,好像也没见你们有什么不良反应?这么快就习惯了?还是你们也过敏?”
安娜摇头,“将军手下亲兵,无论任何情况,一律不准打安抚剂。”
霍金斯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就一直好奇了,能打不打,那不是自讨苦吃吗?你们将军想什么呢?”
“因为我们要对生离死别、哀情苦痛,保留敬畏之心。”安娜一字一句复述秦自行的话,“没有同理心的兵,只是杀戮机器。”
可能是她说得太铿锵,霍金斯为之一顿,半晚上没停的嘴闭了老半天,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有点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