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从这里开始有了断层。
而后来发生的一切,虚虚实实,连洛云帆自己都不太记得请了。
他只看到自己跪在太平间里一动不动。
窗户外面依旧还是六月艳阳天,流火热浪炙烤着街道,蝉鸣声连绵起伏依稀可闻,然而在这间小小屋子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寒意,冻得他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那张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主演合约纸孤零零地落在一旁,最下面的栏位始终空着――将来,也等不到监护人的签名了。
永远也等不到了。
空旷的停尸房里一片死寂。
洛云帆跪在母亲冷冰冰的遗体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一次又一次地质问她,质问自己:
你的病明明是可以治好的,明明还有机会的,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有能力出名,不相信我能挣很多钱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扔下我?!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全都做到最好了,我好好念书,好好练琴,跳舞唱歌演戏所有科目次次考试都拿第一,为的就是能治好你,照顾你,我会做到的,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会保证我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你,却连一丁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妈,为什么?
……为什么?!
他泣不成声俯下身去,十根指头近乎扣出血来,漫无边际的绝望摧毁了他的理智,从最初的质问,演变成了无尽的自责:
我再也不敢偷懒了!你让我努力用功,我全都听你的,别人比我强的我以后都会赶上的……真的,妈,我会做到的,你相信我,所有的要求,所有的目标我都会实现的!
不要走!
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教他唱歌,逼他跳舞,在他弹琴偷懒时从旁严格地批评他,再也不会有那双手在深夜轻柔为他整理被角,再也不会有人刀子嘴豆腐心,给他做不怎么好吃的简陋便当送去学校,再也不会有人一遍又一遍在入秋开始就叮嘱他注意保暖……
再也不会有人,无怨无悔又不求回报地爱着他。
他从刚一生下来就被见都没有见过几面的亲生父亲遗弃,现在他的人生才刚刚起步,又再次被相依为命的亲生母亲丢下……就连最后一面,都没能来得及见上。
他的妈妈甚至到死都没有等到他真正站在舞台上,亲眼见证他大放光彩的那一刻。
到最后体力耗尽发高烧昏倒过去之前,洛云帆泪流满面不断地重重叩首,声嘶力竭地呼唤却再也留不下至亲,养育之恩尚未回馈就和母亲生死相隔,成了他内心深处一道无法释怀的殇疤。
从这一天――他十七岁生日的这天开始:
他终于,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
后来,他才是人见人爱的洛云帆。
而他最爱的人抛下了他,去了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机会爱他了。
“妈……你回来,求你回来……”
洛云帆飘在半空中,他仿佛看到手里再一次出现那张让他签字认领尸体的白纸――薄薄的一张,却重若千斤,压得他五脏六腑都碎开了。
――是我的错。
一切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再优秀一点,再早一点拿到钱,她就不会死……她就不会死。
……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医院的走廊里,所有对未来的美好希冀在这一霎那都成了镜花水月,他盼望着、等待着、拼命追赶的终点线,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伸手够到了。
幸福明明距离他那么近,就在咫尺之遥的头顶――在他伸出手来就即将要拥有的一瞬间,突然“砰”一声就碎了,碎得那么彻底,连一点修补的机会都不会再有。梦想,目标,功成名就……那些曾经金光灿灿的字眼,那些他早就构想过无数次的未来,在生死面前显得那么无足轻重,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换回妈妈留在身边了。
无边无际的深重负罪感和绝望窒息像漫过头顶的海水,快要将这个一直以来那么乐观积极面对生活的孩子从内到外折磨得分崩离析。
空气里依稀还有消毒水的气味,无数过往画面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眼睛前面飞快闪现,母亲熟悉的笑脸近在咫尺,洛云帆迷迷蒙蒙地抬起头,仿佛看到了她浮在空气里的影子,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
“别…妈,你别走……”
可无论他怎么尝试,那人影最终还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拉不住,留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脸再次消失。
“不,不要……我错了,我不该偷懒,我不该弹错那首曲子……妈,我知道错了!你回来,求你回来……”
他听到自己哀求的哭喊声一次又一次回荡在寂静无人的走廊中。
“洛洛你怎么了?”
那断断续续的破碎哭腔中,唯一能分辨出来且不断重复着的,唯有“妈妈”这个音节――
病床前的虞向海也快急疯了,他心力交瘁的地握住洛云帆的手,以防他动作太大让针管偏移:“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快醒醒!只是梦,只是噩梦而已!”
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知道唤了多少次,洛云帆却仿佛根本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他拼命挣动着,早已哭红哭肿了一双眼睛直直越过面前的男人,里面满是泪水没有任何焦距,只是魔怔般得投向雪白的天花板吊灯,好像那里站着一个人。
“洛洛……?”
虞向海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用一种轻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道拍了拍洛云帆的脸颊,小声问:“你醒了吗?”
然而对方却像是完全听不到他讲话似的,就那么直愣愣地大睁着眼睛,里面映出一种虞向海之前完全没见过、今后想起来也只是在午夜梦回中折磨他至深的悲痛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