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太。”对方问候一句,又朝郁承淡淡点头。 许琮端方回礼,郁承也唤:“谢叔叔。” 待那位离开之后,许琮才敲了敲门,柔声道:“老爷,是我。” “进来吧。”
潘晋岳书房内的摆设颇有讲究,文房四宝一样不少,蕉叶白石品的老坑岩端砚,细腻凝润,比官窑瓷器还珍贵稀缺,壁上挂着一副明代文徵明的书法真迹,笔走龙蛇,气概饱满浑厚。 郁承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待听到谈话内容转到引子上了,他才温和敲门。 “阿承来了?”
潘晋岳喜怒不形于色:“进来。” 郁承致礼,在一旁的偏座坐下。许琮瞥他一眼,微笑道:“今日的宴食可还钟意?我瞧你吃得不多。” “母亲张罗的,自然是钟意的。”郁承也笑一笑,“只是鱼脍鲍肉虽好,也不可多食。”
潘晋岳倒像是感了兴趣:“哦?为什么?” 郁承抬眸直视他,不卑不亢地回:“凡事讲求取之有道,用之有度,欲则生贪,贪则无厌。”
萃茶的水滴声扑通两下,他垂低眸,谦和道:“只是儿子的一点薄见罢了,阿爸听过便好。” 潘晋岳看了他片刻,神色比方才进门时缓和不少。许琮不动声色地观察,停顿片晌,继续同他讲起方才的事情。
潘晋岳瞥了她一眼,没有制止。 原是在讲潘家北京置业的事情,住宅和商业地产都有,此次出问题的是潘隽负责的一处影视城综合体项目,周边四至有高端酒店和商业配套。 因为综合体存在建设违规的情况,大量商业单元面积未售,而已售出地产也未能竣工并及时验收交付,最终导致资金链断裂,致使公司严重拖欠负债还款。 潘家地产子公司早些年已经分离上市,如今新闻一出股价狂跌,百亿多市值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许琮轻声细语地为潘晋岳斟茶:“我看这事也不必太过忧心,十几二十亿的窟窿,大不了从其他地方再周转一下资金,咱们文旅和餐饮的现金流一向很好……” 潘晋岳轻轻缓缓地呵出一口气,面上还是不显,只不过思虑片刻,望向郁承:“阿承怎么看?” “当务之急是注入资金,解决标的项目的违建手续,完成后续复工建设并重振销售。”郁承稍顿一瞬,“不过我理解,阿爸担心的是公司的信用危机。” 资金方面损失惨重只是其次,更关键的是声誉一落千丈,其余已交付楼盘遭到大量抛售,业主和供应商齐齐施压,这样下去信用风险敞口会愈发扩大。到时有可能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潘晋岳慢慢地盘着掌心里的沉香寿字佛珠,并不作声,郁承斟酌着说:“儿子在想,要不引入一些外来资金?” 潘晋岳抬了抬下巴,以示鼓励。
郁承便继续道:“找些大型民营私募的夹层部,用它们的牌子为项目做背书(BBZL endorsement,指担保)。” 许琮插话:“这倒也可以。” “博源资本新募一期夹层基金500亿,再找个国资系的共同组成劣后级投资,将不良资产进行债务重组,应当是可行的方案。”郁承说,“如果阿爸需要,我可着手推动这事。” 夹层投资股债并重,尤偏债权,投资回报要求较高,大多投的都是地产公司。
国内私募不兴搞这套,因此只有几个大型资管机构有相关的夹层基金,博源是其中之一。 潘晋岳垂下眼,不急不缓地饮了口茶。
“你有几分把握?”他问。 许琮不着痕迹给郁承使眼色,他却沉吟半晌,才道:“七成。” 很保守的回答。许琮面色稍沉。
郁承却并不看她,只是眸光沉静地等待潘晋岳的决断。 墙上的老式钟表缓慢转动,秒针嘀嗒作响,待绕过一圈之后,潘晋岳将佛串放下。
“那好,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郁承恭谨应声:“好。”
潘晋岳不再看他,只是摆摆手:“阿承,莫要让我失望。” “好。”
郁承颔首,待起身往外走的时候,他稍停住脚,道:“儿子也想同阿爸讲一句。” 潘晋岳睇向他。 “不管小辈们如何替您分忧都是应该的。”郁承低敛下眼,温和出声,“只是阿爸诸事繁多,儿子还是想劝您仔细些身体。” - 怀歆今日十分盼着下班,可惜今天几位老板都在办公室,顺带着给她多布置了几个行业研究任务。有关于户外运动服饰的国内外竞争情况以及并购案例,怀歆对此并不是特别了解,所以入手就花了一些时间。
因为家住得近,也不用太担心安全的问题,她一直工作到凌晨一点才回去。 回家以后去阳台看了一眼,郁承家里窗帘没拉,灯都是黑的,他还没回。
今晚是做不了什么了,她同他道了声晚安,便直接上床歇息了。 一直想补上上周末欠下的会面,但是这几日郁承再度变得很忙,直到周五傍晚的时候,怀歆终于忍不住,心想着是不是要给他发个消息问一下。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转过一圈,Q.Q就弹出一条语音。
怀歆还没听到内容但嘴角已然预先上扬,点开,男人低缓磁性的嗓音在心尖悠悠转过。 “Lisa妹妹,今晚我们去谁家约会?”
57. 时光 《本杰明?巴顿奇事》 周五晚上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工作, 差不多六点的时候怀歆便收拾好东西,从实习生区域绕到全职那边,再走向电梯间。 她到了没一会儿, 身侧便有沉着的脚步声响起,而后一阵清冷的雪松味道幽缓弥漫过来。怀歆稍稍翘起一点嘴角, 挪动着靠近一小步,但仍旧目不斜视地默立着。 两人深谙如何扮演陌生人,一前一后的进了电梯,没有和对方说半句话。
直到下了地库, 坐上郁承那辆宾利以后, 怀歆才掩唇笑出声来。 “怎么?”BBZL
郁承侧眸眄她一眼, 顺便倾过身来给她系安全带。 “没有,我就是觉得我们这样, ”怀歆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眸中盈亮的光有点勾人的意思, “很像是在偷情。” 她一点儿不害臊地把这个词讲出来, 郁承意味不明地凝视她片刻,散漫勾唇:“你好像很有经验?”
“没有。”怀歆娇懒道,“但我以前有在小说里写过。” 郁承笑,嗓音低沉蛊惑,“那可以请作家小姐教教我么, 我不太会。” 车厢内并没有开灯,地下车库灯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他英挺深邃的面容勾勒得更加轮廓分明, 尤其是从下颌骨到脖颈的曲线,影影绰绰的性感。
“是吗?”怀歆扬眉,尾音略微上扬, “我看哥哥挺会的。” 郁承含着笑与她对视,那双深邃桃花眼分外撩人。似有什么在暗中拉锯,弦线绷紧,怀歆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片晌男人撤开身去,挂档起步。 他们并不急于这一时,调情和暧昧都是为兴致服务的游戏。 餐厅预定在六点半,是一家离公司稍远的米其林二星西餐。两人在悠扬的大提琴声中品尝完美味,驱车回家。
他们选择在怀歆家里看电影。 郁承回去放东西,怀歆弯着唇叮嘱:“等我给你发信息你再过来哦。”
“嗯,遵命。”他笑。 怀歆关了门,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场地。过了一会儿,她给他发:【好了,过来吧】 等了一分钟不到,敲门声响起。
怀歆踏着小碎步过去开门,透过玻璃对上郁承深邃漂亮的眼睛。 他跨进门的时候就和她吻在了一起,郁承掌着怀歆的纤腰将她搡至屋内,大门在身后沉声合上。 如同一场追逐的游戏,沿着蜡烛摆放的轨迹,怀歆一边踮着脚尖亲吻郁承一边脱他的外衣。
西装和马甲都被卸下搭在一旁高凳上,郁承托着她坐上料理台,扬起下颌与她唇舌交缠。 温热的吐息相融,怀歆颇享受地眯着眼,心想她真的喜欢他同她这般亲密。
郁承很懂如何让她愉悦,他的呼吸,触碰,身上浅淡清冷的雪松香味,都让她深深着迷,不能自已。 浪漫的法式热吻持续了好一会儿才结束,怀歆眸中氤氲起了些许潮气,衬得她的眼睛在缱绻光影中蓄着浅浅的水光,脉脉含情。 两人相视片晌,怀歆又倾身去亲他。 这回没那么急躁,而是像在品味上好的珍馐,慢条斯理地用西餐刀挑开丝线和包装。
男人手臂撑在台面上,低敛着眼,纤长的眼睫如同??扇一般微动,高挺鼻梁蹭过她脸颊,一下下地啄吻她的唇,辗转含吮。 蜡烛莹着的光也在旁边轻微摇曳,映出交颈相拥的两道身影。 片晌,郁承稍微撤开,额际与怀歆相抵。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她的腕心,向下一抚插入指缝,十指相扣,眸光幽深迷人。 “去看电影?”他轻声询问。 怀歆舔了下唇:“嗯。” 她BBZL 想从流理台上下来,却不防被郁承单臂箍住了腰。怀歆低呼一声,下意识搂紧他的脖颈,下一秒整个人就被他腾空抱起。
怀歆双腿勾圈住郁承的腰以防自己滑下去,最初的那个瞬间还没有什么安全感,但男人一直稳稳托着她,步伐沉稳有力。 待走到沙发边上,他俯下身,将怀歆轻放在软垫上面。 她微红着耳尖,气捋顺了,这才缓过劲儿了。没忍住在他臂膀上打了一下,神情微嗔――居然又不打招呼就耍流氓!
郁承低低笑起来,挨着她亲昵地坐下,将她揽进怀里。 怀歆欲挣扎,被他勾着唇搂紧了:“别动。” “……”
“果然和你在一起才最放松。”郁承埋在她颈肩微叹。 怀歆怔了一下,从他嗓音中听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联想到他去香港的事情,略微沉默下来。 他是回去见他的亲生父母,但似乎他们关系并不亲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最近好像很忙。”她轻抚他的脊背,柔声问,“一切还顺利吗?” “嗯。”郁承维持着那姿势没动,“香港那边需要我做点事,所以就忙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向她交代了一句,怀歆的心稍微放下来。
她轻缓地呼吸着,抚摸了一下他的侧脸,问:“累?” “嗯,有点。”郁承轻笑。 怀歆稍顿一瞬,身体更侧过来一些。
“那我借你靠一靠好不好?”她神情认真,又好似含笑,“我们不想那些。就看电影。” 郁承深长眸光凝视她须臾,点头:“好。”
怀歆弯了弯唇,问:“想看什么?” 电视上的影视栏目可供选择的片子有很多,郁承安静地看她向下翻页,目光倏忽停在某处,出声道:“看那个吧。” 怀歆跟着看过去。
《本杰明?巴顿奇事》,一部08年的美国电影,讲述一个关于时光的故事。 她有看过梗概,说的是一个一出生便是古稀老人形象的孩子,本杰明?巴顿,越长越年轻,最后回到婴儿形态。他与他的恋人黛西像两条交错的轨迹线,一生都在渐行渐远。
听起来略微有些天然的压抑,怀歆拿起遥控器,点击播放。 春夜气温不冷,但她还是拿了一条薄毯,挨着郁承盖在两人身上。 本杰明?巴顿生下来便是奇形异状,皮肤褶皱松弛,身体如八十岁老人一般沉疴难愈,以至于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抛弃在一个养老院门口。
养老院的黑人大婶奎尼发现了他,不顾丈夫和众人的反对收养了这个先天早衰的孩子。 医生说本杰明寿数不会太长,他没法过普通人的生活,注定会很辛苦。
可这一切都没有改变奎尼对他的爱,这个善良的女人对他悉心照顾,教育他成人的道理。 在遭遇别人异样的眼光时,她温柔而坚定地同他说:“你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但是宝贝,别人是不会明白你的特别之处BBZL 的。” 本杰明的小床就安置在奎尼夫妇旁边。在养老院这样的地方,他也亲眼目睹了身边亲近的人不断离去。 教他钢琴的老人说:“本杰明,我们命中注定要失去所爱之人,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在我们的生命中有多重要呢?” 十二岁这年,他以六十八岁的衰老身躯遇到了六岁的黛西,她的那双蓝眼睛让他无法忘怀。
他带她出海远航,给她寄明信片,而她也念着给他寄信,告诉他自己去纽约追逐芭蕾舞的梦想。 本杰明在外闯荡,认识了很多的人,也有过足够厚重的经历。洗尽铅华褪去风霜之后,他回了家,终于和黛西相恋。
最好的年纪,最好的爱。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浪漫的时光。 但他们的人生终究还是像两条短暂交错但最终分岔的轨迹线,本杰明爱的人一个个地离开。
电影的最后,白发苍苍的黛西回忆完这漫长的一生,也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整部影片一直都在舒缓地叙述,将这个属于光阴的故事娓娓道来。在某一刻时怀歆的双眼就湿润了,她安静地流泪,滚烫的液体滴落在郁承肩头。 “本杰明,你在想什么?”黛西从身后拥住他。
“我在想,为什么世上没有永恒呢?多可惜。” 她柔软顺滑的金色长发铺满他背脊,温柔地轻声道:“有些事情是永恒的。” “晚安,黛西。”
“晚安,本杰明。” 郁承的手覆了过来,不复以往的温暖干燥,他掌心微热起潮,但与她交握的力道很重。
怀歆侧过眸,看见男人黢黑瞳仁某处映着浅浅的水光,湿漉漉的。 她的心跳空了一拍,他却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很安静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怀歆好像看见一颗破碎的心摆在面前,他的悲伤汹涌到快要满溢出来,她没有想得很清楚就扑过去抱住了他。 “郁承。”怀歆哽咽出他的名字。 她的脸贴着男人温热的颈,泪水与潮气交融,到处都湿润一片。
怀歆感受到他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脏,巨大的悲怆也将她击中,她搂着他,几乎哭得不能自已。 她不明白郁承的苦痛到底来自于何处,但是她能与之强烈共情。怀歆明白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独自航行在海面,黑压压的天空,四处都没有出路,只余彻骨的寂寥。
漫长的人生,永远待在一艘不断离别的船上,彻骨寂寥。 过了好久好久,头顶上传来很轻的一声,嗓音喑哑:“这世上真的有永恒的事情吗。” 怀歆闭了闭眼,仰头去寻他双眸。 郁承的气息很轻,他垂敛着眼,漆黑的眼睛蕴着浅浅淡淡的弧光,眼尾薄红。
原来他没有哭,只是困顿得仿佛迷了路,茫然而失措。 “可以再抱抱我吗?” 郁承很少要求什么,怀歆的心都化在那沉得叫人心痛的眼神里,紧紧地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