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不轻的男人原本条件反射地摆出应敌姿态,又在看清楚来人之后放松下来。
“科恩。”他声音带着紧绷的疲惫。
她身姿轻巧得像是猫科动物,几乎脚不点地地走进室内,月华披洒在她肩头,构成某种曼妙艳丽的装饰丝织物。
熟人相见,只是姿态格外陌生。
“坎吉赛亚,”
科恩轻声道面前人的名字,语调里透露着明显的昂扬的恶意,“你还没死啊。”
如果只是路过个普通的受伤的人,她肯定不会凑过去,但伤的是坎吉赛亚。
对昔日同伴犯下不可饶恕罪责的坎吉赛亚。
又是她曾经如此信任过的人,被背叛的怒火和仇恨交叠在心头如油烹火煮。
她垂头,看着地上受伤的男人:“位高权重的感觉如何?……看起来不怎么好,我还以为你傍上乌迈大腿会过上好日子呢。”
“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落水狗。”
“你记得不记得,斯贡对着你说过,‘迪索拉皇室我们家族一辈子的仇人。’”
“斯贡六岁,你十二岁的时候,卡佩夫妇进帝都参加宴会,被刺客杀死在皇宫里。”
“你立誓为父母报仇,从少时继位城主至今十五年,查了那么多年,最后突然收手,是因为你知道你的仇人难以撼动。”
“因为凶手是迪索拉皇室的人,没有什么刺客和波诡云谲的政客内斗,只是上一任皇帝想杀他们罢了,所以找了个敷衍的借口。”
“斯贡那么崇拜你,把你视作他的榜样……甚至后来加入起义军,原因也是,想向长兄靠的更近一步。”
“……”坎吉赛亚低着头,面容在阴影之中模糊不清。
“父亲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不能为了死去的人平白葬送那么多人的性命。”
“现在知道搬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她嘲讽地笑了一下。
坎吉赛亚声音平稳,他正色道:“科恩,我只是身不由己。”
“一个月前,陛下在血戮军到达阿拉宓要塞之前,就给城主府寄过一封密信。”
“信上说,整个北地和起义军,我只能两者选一个。”
“我们卡佩家族世代驻守北地,守护这里的百姓,我不能放任这里生灵涂炭。”
“科恩……我只是在少数和多数当中做了选择。”
她愤怒道:“所以你就直接出卖了他们?!”
年轻,昂扬,不屈,充满反叛精神。
曾经他也和她这样,天真得如此相似。
坎吉赛亚苦笑了一下:“只是不得已下做出的选择。”
“你有军队!北地一半的军力都在你手中!未战先降,懦夫行径!”她提高音量,不可置信。
坎吉赛亚说:“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战士们白白断送性命,况且,毫无胜算的战争没有发动的必要。”
“北地陷落之后,剩下的百姓会怎么样?”他反问科恩道。
“屠城?前者还能痛快一死了之,要是沦为了奴隶,只会更加生不芋原玛莉苏如死。”他眼睛直直看着科恩,“你在血戮军中呆过,你比我更清楚他们的手段,不是么?”
他别开眼,“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
“不。”科恩摇头,声音微弱,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我不像你。”
她捏紧拳头,最终又无力地松开。
战争是会死很多很多人的。
这一仗即便胜利,也只会是鱼死网破的惨胜。
多数人会在壮烈的死亡和委屈地求生当中选择后者。
是的。只有她有上帝视角,只有她知道结局,而她不能冠冕堂皇地指责任何一个想要明哲保身的人……斥责唾弃他们的懦弱,她不能,她做不到。
科恩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大喊宣传,大声昭告所有被压迫的百姓,告诉他们,不要再忍了。不要再屈服了,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迪索拉七世马上就会被拉下台,帝国延续两百多年的统治马上就会被推翻,不要再忍了,不要再屈服了。
她太瞻前顾后了,她浑身都是软肋,她不敢搏,如同悬崖峭壁走钢丝的人,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畏怯只无心之举,呈一时口舌之快,会将这本书的结局推向另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深渊。
这里或许诞生于一本热门,有些拙劣,却又被无数下沉市场人员吹捧的通俗网络文学,可这也同样是一个恐怖的,血淋淋的真实世界,弱肉强食,一切的血腥,斗争,尔虞我诈,和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加晦暗阴森。
当纸上的几行文字化作真实的生命摆到她面前,她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的。
科恩只能恨自己,责怪自己为什么多看几眼那本书,为什么不能把那些剧情全部都记下来,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那样,或许她会比现在多一点筹码,她不会这么被动,不会这么无措,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无可奈何地屈服,无可奈何地被压迫,无可奈何地走向死亡。
不该是这样的。
她想。
她眼下苦涩的血和泪,眼瞳红得快滴血。
作为人,是不该这么活的。
她不甘心,她不能接受,她恨来恨去,恨自己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时候,恨自己只能看着他们哀沮,绝望地跨向深渊。
她愤愤不平,她又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