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危起来洗漱穿戴好,进厨房把粥煮上,然后坐到书桌前扯了张纸,思索片刻,拿起钢笔飞快地写下两行字,拿手机把纸压住。
天还没大亮,窗帘拉得紧,庄玠睡得很熟,蒋危又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直到开会快迟到了才开口:“饭在锅里,条子我放桌上了,抽个时间去看叔叔吧。”
他亲了亲庄玠露在外面的耳朵,拿上外套出门了。
房门关上不久,庄玠缓缓地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无声地望着桌上那张纸。他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与程昱的对话框,那里有一条昨天的聊天记录。
程昱让他想办法拿到探视许可,如果想单独见人,他可以帮忙调开看守。
庄玠把字条装进大衣口袋里,又拿了一样东西,然后给程昱回了条微信:“就今天吧。”
在监委下设的一个留置所,庄玠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他父亲。
按规定干部留置的时间最多六个月,时间一到,如果案子没有结果,上级监委会介入,很少有人在留置所待这么久。9·22案的卷宗压在纪委,上级不肯交接,每隔六个月军方就会重新提交证据,让案件进入下一轮审理,借此一直把人扣在这。
房间门打开,看护人员在外间喊了声:“庄秦山。”
庄部长的名字,一半是妻子赋予的,一半是家乡赋予的。他坐在一尘不染的玻璃后,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留置所的房间用的是浅色系软包装修,庄玠穿着黑色风衣站在门口,十分显眼,他一手插着口袋,半张脸都遮在领子里,眉心蹙起一道如同刀刻的皱痕,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冷肃。
父子二人隔着玻璃,就这么一言不发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庄玠拉开椅子坐下,缓缓拿起了桌上的电话:“……爸。”
庄部长狠狠地拧着眉,好多话到了嘴边,又如鲠在喉,分别的时候庄玠才刚从公安大毕业,他一个人把孩子带大,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自己栽培的苗子,他觉得起码该说说儿子瘦了,变了,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程昱在外面监控室翘腿看着,忽然站起身,掏出一根富春山居,拍了拍的旁边看守:“兄弟,出来抽一根。”
庄玠握紧了听筒,拿出录音笔放在桌上,语速加快:“爸,我时间不多,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庄部长看了一眼摄像头。
“没有人在看,我把案情整个梳理一遍,爸,你只需要指出错误的地方就行。”庄玠整理了一下思路,按下录音键,“三年前,9月17日,黎宗平在版纳落网,公安部第一次接到接收嫌疑人的指令。”
“小庄……”庄部长静默片刻,双手拿上来,十指交错在一起,神情复杂地道,“你问吧。”
“9月18日,红头文件正式下达,交接流程同时传入部委方面,军方准备了两份押解计划,如果在进入延庆山区之前发生意外,自动开启应急预案但是直到进山都平安无事。”
“9月22日,公安方面出车前往机场,到达后被要求同时运输从黎宗平处收缴的实验用四级放射物,因为情况紧急,没有做进一步防护措施。”
庄部长插话道:“没什么太大出入。押解路线图不会提前解封,你们分局调来的那几个警察也不清楚具体行程,甚至在进山前,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具体走哪一条路。”
“22日晚八点,押解车进入事发地带,遭遇狙击枪袭击。”庄玠说到这停顿了两秒,旋即接着道,“车上的放射性气体受到冲击,引擎失控坠崖,至谷底发生爆炸,车上四个警员全部牺牲,犯罪嫌疑人潜逃。”
“小庄,这个案子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庄部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证据是一方面,有了证据,怎么越过军委递给上面,也是个问题。这三年在留置所,我不开口,案情可以胶着,我一旦开口,说不出他们想要的,就没有以后了。”
“我在延庆护林员的工作站,调到了军方没来得及清理的监控,当年那一枪,我知道是谁开的,我也有办法拿到物证。这个案子我一定要翻,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庄玠语气一顿,似乎有些迟疑地开口:“爸,你好好回想一下,北京方面接收嫌疑人前,有什么人进过你的办公室?”
庄部长沉吟半晌,缓缓道,“小庄,政治上的东西,大多无关正义与否,只在于站队和选择,有些时候只是走的路不同,爸爸不希望这些东西影响你们的友谊。”
庄玠搭在桌上的手骤然攥紧了袖口。
“是你蒋叔叔,蒋怀志。”
Θ群 431634003 整理~2022-01-19 23: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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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置所背靠水库建在群山中,潮白河从此奔流而过,半山腰修了一座六角亭,朱红梁瓦在湖光中倒映出粼粼的影子。
程昱穿过长长的檐廊,腿一伸跨进亭子,走到庄玠身边,“见过了?”
湖边风大,庄玠的风衣被卷起一角,被他用那只苍白的手轻轻按下去,点点头说:“见过了,比我想象中过得好一些,谢谢你帮着打点。”
“谢我干什么,军委扣着人也不是真想问案情。”程昱拿烟盒在手腕上敲了敲,倒出最后一根烟,放进嘴里,“他们筹划着大事,9·22案能不能结谁还在意,只要拖下去,大领导不知道英才计划仍在继续,最多再有半年,这事就翻篇了。”
说到底,是庄部长当年负责押解黎宗平,知道了军方的整个计划,军委想让他出一份假口供把黎宗平说成死亡,庄部长不肯。军委又怕把他放出来,让他把事情捅到最上面。
庄玠想起黎宗平透露出的信息,“我听人说,几十年前中央就发批文说北京塔违规,一直没被取缔,是常委里有人想要这个项目,哪一个?”
程昱就吐了一个字:“王。”
“这人是广东那边提上来的,那个……一直在新疆兵团。”庄玠皱着眉,在心里慢慢捋了一遍,“怎么会走到一起去?”
“新的政策发下来了,军改势在必行,七大军区要改成五个战区,人数也要裁,说是建立现代化、信息化军队。”程昱掸了掸袖子上的烟灰,“裁军就是裁权,大院里那些还挂着军衔的能不急?陆,蒋,哪个不急?他们在那个位子上坐时间长了,没了权力比死还难受,跟着赌一把,成者王,败者寇,也比被政治边缘化强。再者说陆家手握基因工程,蒋家有兵,把这些年北京塔造出来的战争机器都用上,未必叫他们翻不了天。”
湖上的风突然盛了起来,庄玠一言不发,往上拉了拉衣领。
“不要插手党争。”程昱逆着风向吐了一口烟圈,一字一字缓缓地说道。
庄玠微微偏过头看他,程昱继续道:“蒋怀志和你爸的事,没到那个份上,之所以选他,只是庄部长的职务刚好在那,私怨能占几成?姓王的想上去,想换选票,必然不敢得罪庄政委这样的老革命。看在老政委面子上,你们两家又有世交的情分,于情于理,蒋怀志都不会把事做绝。”
“世交。”庄玠唇边滑过一丝很冷很淡的笑,“他若肯在秦城监狱蹲三年,换我爸这三年,我才信他这个世交。”
程昱沉默了半晌,拿着烟低下头笑起来:“你现在日子过得不好吗?听说上午军委的会,姓白的跟领导反映你工作失误,导致天山那个塔销毁,他直接把处理意见驳回了。他那么喜欢你,将来进了常委,你想要什么他会不给?政变这种事,别看史书写得波澜壮阔,实质上也就那样,近京那三个集团军把人按住,中南海就可以换人了。卡好宣传口,保证外面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庄玠的手在口袋里轻轻把玩着警徽:“太天真了。程昱,你我出生前的两年,天安门那场变乱,你知道西长安街上死了多少解放军?从古至今走错路的人,大多逃不过身败名裂的下场。”
“那岂不是更好?”程昱眯着眼,“蒋家倒台,父子俩一起进去蹲着,你不用再陪着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庄部长也能翻案。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等这件事结束,无论他们的结局如何,你都能得偿所愿……还是说你要告诉我,其实你舍不得?”
程昱抬起头静静注视着他的双眼,目光中蕴含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这个问题来得让人毫无准备,又带着一种诘问意味,庄玠像是一下子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过了很久,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这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