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赭几乎做了所有作为同乡、朋友、甚至是哥哥该做的事,但唯独没有一件是亲近自己的。
康赭克己守礼,体贴周到,充满了合适又不伤人的距离感。他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居民,甚至是游刃有余、并不留恋的居民,和那个桑吉熟悉的,在草原驰骋,喂马、放羊、看云,从山坡上奔跑下来,然后在天空之下放肆又骄傲地露出笑容的阿赭哥哥,完全不一样。
桑吉知道自己汉语讲得很差,连高中的学历都没有,能明白自己得以体会好几个月的城市生活,完全是依靠着康赭的帮忙。
他曾经也想要努力,几乎是削足适履地想要融入这个所有人看起来都美好、遥远、充满幻想的城市,能够不过于突兀地呆在阿赭身边,但就是这一点点要求,他原以为并不多,但是却没有想到实际上会这么难。
几个月的时光就在一人有意识地躲一人下意识地懵的情况中兵荒马乱地度过,深圳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桑吉在初秋第一个下雨的夜里恍惚地想,要不我还是回去了吧。
他是真的很笨,远远没有阿赭那么聪明,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阿赭那么聪明了吧。
他花了这么久才想起楚,刚来的那天,阿赭在车站看到他后的第一个眼神,原来并不是他后来客气着否认的事实,而是真的并不欢迎他。
桑吉想,等阿赭离开了深圳,我也就回家吧,回去陪我阿爸。
我不该再不合时宜地打扰他了,我本来也不想要什么,我只是昏了头,太久太久没见到他了,很想他。
桑吉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喑哑地、隐秘地,像深圳潮湿阴郁的空气一样,一无所有地爱着阿赭。
但他希望阿赭不要逃,也不用跑,甚至不用困扰,因为自己并不会伤害他,自己会是永远爱他的人。
只要永远不告诉阿赭就好了。
桑吉想,我是罪人,我会再不正常几个月,然后我就会好了。
像没有日夜在草原想念康赭教他认字时一样的好;没有挨打借钱、一言不发地追到深圳来的好;没有悄悄不换被子然后被康赭发现的好;没有偷拿康赭的衣服、在他的气味里做那种事的好;没有在夜里起来溜到康赭门口、裹一床薄薄的被子、被子下什么也不穿地站着的好。
就几个月,我就走了,然后我就好了。桑吉想。
我会不幸福,但我不需要幸福,阿赭会在我余生日复一日的祈祷和祝福里健康快乐、无病无灾。
“你想好了?不留在深圳了?”康赭有点惊讶,看着面前的人道。
离房租到期还有一个月,桑吉好像也没有找房子的打算,被康赭问了,他就笑了笑,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地道:“嗯,我想回去了。”
深圳到底是多少改变了这个大山里的藏族少年,他终于也不再像刚来时那么畏惧和柔弱,虽然仍然缺乏自信,但这个时候他却带着一点释然的笑意道:“我想我阿爸了。我可能还是不太适合大城市,我本来也就想出来看看,没想过能留在外面。”
“别这么说,”康赭平静地道,“不过想好了就好。”
桑吉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他看到桑吉眼里的光没有完全熄灭,能坚持到这个地步,那阵光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地熄灭吧。康赭笑了笑,他知道桑吉想听什么,但他最后还是只是和平时一样,不怎么在意地道:“什么时候走,我请你吃一顿饭?”
桑吉连忙摆手,“下周。你不要请我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忙,照顾我这么久,我请你吃饭。”
康赭想了想,也没和他争,点了点头,“那也行吧,那就明天等我从店里回来。”
第二天的最后一顿晚饭还是吃了火锅,桑吉吃得很高兴,他始终记得那第一个让他感觉充满希望的、闹哄哄的晚上。
他和康赭都喝了酒,但康赭喝得很少,桑吉知道自己高兴,但又觉得自己高兴得肝肠寸断、空空荡荡,于是便堪称恶劣地故意放纵自己多喝了一点。
康赭也没拦他,桑吉在被他扛回去之后很快就在自己房间里睡着了。康赭想起自己今天刚换了床单被套,又嫌弃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味。
扛喝醉的人实在很累,康赭难得犯懒地不想洗澡,将就着在沙发上凑合了一个晚上。
康赭不算睡眠很浅的人,但是一个吻也足以让他醒了。
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看见桑吉正在清晨的阳光里虔诚地跪着、颤抖地把嘴唇贴在自己的上面。
康赭无声地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把视线转到了沙发正对的那面镜子上,不带什么情绪地看着它。
他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觉得实在是没催生出什么感情,就是觉得有点可怜,很想叹气。
他在那面镜子上看见了两个似乎是亲密地贴着的人,看见桑吉闭着眼,连睫毛都好像在抖,也看见自己疲惫的、没有任何触动的表情。
但同时,他也看见了德吉叔站在门口,满面狼狈的风尘,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瞪大眼睛,嘴唇无意识地张着,像是发不出声音一样地看着他们,仿佛已经被这个画面冻住。
康赭猛地推开了桑吉,桑吉闷哼一声,惊慌地想要站起来,却也在巨大的镜面里面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站在门口。
在康赭的记忆里,那面镜子好像是碎了,因为他很清楚地听到了清脆又刺耳的破裂声,但他后来确认过了玻璃是完好无损的,那一声破裂的响声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他在一阵死亡一样窒息的沉默中再次看了一眼桑吉的眼睛。
光熄灭了。
第33章 更与雪山期
后来的事情在康赭的脑海里像是过度曝光的电影,他很讨厌这种借着比喻的矫情说法,但是努力回想的话,他能想起的确实是一片仿佛被烫伤一样的空白。
就像很多年前,他还没有退学,在一节昏昏欲睡的课堂上被化学老师叫上去演示实验。他拿着很长的像是镊子一样的东西,从装着煤油的试剂瓶里拿出一节镁条,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把它点燃。
耀眼的、滚烫的白光。
站在视线的焦点中央,十六岁的康赭称得上是出神地看着这一圈白色的光团,感觉它在自己的眼睛上烫了一个洞,因此所有的东西都是过亮的,呈着一个凄凄烈烈的空白。
不仅看不见,二十四岁的康赭感觉这东西大概还会让人的听觉也失灵。
很吵,骂人的话夹杂着浓烈的乡音,让康赭差一点听不懂藏语。
桑吉被扇了一个耳光,脸迅速地就红肿了起来,还被踹了一脚跪在地上起不来,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
德吉大叔好像红了眼,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但这些画面都像是被清晨刺眼的阳光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朦胧中,空空洞洞的,让康赭难以确认自己是否也真的在这画面里。
桑吉当天就离开了,深圳这个一开始寄托了他无数幻想的城市完全没有给这个青涩的藏族少年留下一场可供回忆的美梦,他走得比来的时候还要狼狈。
他连他脏兮兮、皱巴巴的行李都没有机会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