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我让你写陈朝国史是为了什么?”
“大陈将亡,贵君想留一部本朝人写的史书,至少不被后朝人辱了太祖英名。”崔怀景垂眸喝了一口茶,与他打起太极来。
“千世之基,五世而亡,太祖的英名已经丢尽了。”陈执看着他,“再说。”
“贵君镇日长闲,看老朽写古消遣。”
“崔怀景,”陈执叫了他一声,“亡国之势如长江东流,不容你我消遣长闲。”
崔怀景抬起眼看着他。
“今日之果,必有过往之因。我乍入亡国朝局,不识庐山真面,让你写史,是要你帮我缕一缕这积弊的根源。”陈执说道。
崔怀景不语。
“我先杀皇后姜氏,后诛姜门党羽平临侯。如今天下权柄,只在陈姜二家之间,我既已绝非蒋家附蚁,你何必避我似洪水猛兽,讳莫如深?”
“你虽非蒋门附蚁,也不是能屈居陈皇身下之臣。”崔怀景看着陈执双眼,“我忌惮你,是怕陈家未出狼穴,又入虎口。”
“我一人之力,无兵无权,何来虎口之谈?”
“皇天后土,再不虚付人神韵才禀,我观你之姿,便知日后定养虎为患。”崔怀景说道。
陈执负手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天色。陈敛骛走时说等他回来同用晚膳,此时日已西斜。
“我问你,”崔怀景在陈执背后问道,“宫内都传你身怀女子之器,能行生孕之事,此言可真?”
陈执揉揉眉心,心里谋划着日后屠宫的可能性。
崔怀景只察其神色,心中便有定夺,于是说道:“皇帝杀尽亲生,龙脉无继。你看如今皇帝对你宠极,料定若是你腹中有子,皇帝必然不忍相残。诞下龙子,以谋后业,你存的可是这个主意?”
陈执在窗前长身立定,许久才回转身形。背对窗外霞光晚色,陈执脸上晦暗不明,“你说皇帝杀尽亲生?”
世持贞节白玉相杖
崔怀景默然不答,面上隐有讥讽之色,觉得他心知肚明,又明知故问。
陈执回到案前,拿起茶盏慢慢饮完一杯,才按下心绪,谈及正事,“你只当皇帝赐我佞宠国姓,却不知我本家姓陈。”
崔怀景看着陈执。
“我家世代生长宜县,又世代远赴皇城,世代捐身禁中,世代名扩冠陈。”陈执编出这么一段话来。
崔怀景听罢,面目已有改变。陈扩军是太祖亲手编制,稳固后世朝堂的一枚大棋,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卫护在位天子。后辈乱臣贼子之所以忌惮陈扩军,就是因为不知其来历,不知其数量,不知其幕后统领。外人对陈扩军一无所知,只知其精锐无匹,护主以命。
这贵君陈枕能说出陈扩军与宜县的关系,就不是陈家局外人。自家曾祖当年与太祖爷义同生死,太祖爷当年的密令,曾祖也是守口如瓶,只传与后世崔家每任家主一人知情。
但崔怀景仍心存几分猜忌,元帝祖制传了五世,如今又值亡国乱世,他也不知陈扩一军是否仍坚牢如初,一心为忠。
“太祖生前编陈扩军,让其贴身护主,这只是其中一个用意,”陈执说着给自己和陈扩军脸上贴金的话,“乱世来了,陈扩军便有匡世之用。”
匡世之用,陈扩军有没有他不知,但他陈执本人是有。
“你若不信,”陈执看着崔怀景审视的神情,走到他身前微微弯身,轻声说道,“便去你家祖坟里找一找,太祖御赐的世持贞节白玉杖,就埋在崔甫的衣冠冢内。凭此杖崔家子孙世代位同宰相,持杖上可敲戒天子,下可笞挞群臣。我会骗人,太祖的御赐和崔祖的墓葬可不会骗人。”
崔甫死在陈执身后,他不知崔甫墓葬,却深谙崔甫秉性但看这崔家子孙在本朝只当了个芥微史官,他便知道,自己当年给他的玉杖,他定然封存未用,以他那朽儒脾气,八成是埋在了衣冠冢内。
至于他的身墓,他生前便和自己议定,要落叶归根,埋在他们当年起兵之地,故里宜县。只要宜县黄土埋他尸身,生前之物留在都城,死不带去。
崔怀景定定看着他双眼,胡子打颤,玉杖之事他闻所未闻,可曾祖埋在家坟中只有衣冠冢这事,别人是断然不知的。眼前之人能道出此事,便不只是陈扩军的身份那么简单,恐怕真是太祖爷留下匡世的一步暗棋,也未可知。
崔怀景撑着椅子站起身,步子有些不稳地走了。曾祖的坟冢他不敢开,但祖母百岁尚在,他要回家问一问。
陈执看着崔老头有些蹒跚的背影,心想这白玉相杖也是可堪一用的时候了。
然后思绪转念,眼神慢慢暗下来,手撑在桌案之上,伫立到晚霞落尽。
杀尽亲生。
陈执先前只道自己的这个玄孙是偏溺男色,以至皇嗣无存。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虎毒不食子,陈执自认是最无父心之人,当年据江定国谋图天下,长子不守军令自率千人赴水而战,败逃而归折兵过半,陈执斩子于军中,却也为此抱恨终生。
陈执至今难忘当年帐中斩子之痛,陈敛骛的亲生也是陈执的血脉子孙,杀尽亲生,他只是听闻便觉骨寒心伤。
自己的这个龙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作家想说的话:】
这章短了,十二点以后会再发一章哒!
“死后总是要去见祖宗的啊”
晚膳时间,皇帝亲自来请。
“臣自己能走。”陈执按下陈敛骛要抱他的手臂。他虽还坐不了轿辇,但双腿已经回缓了不少气力。
“可还是走不利索。”陈敛骛说着又抱上来,弯身便把他膝盖打弯抱进怀里,双臂尽是蛮力。
“想我没有?”陈敛骛抱着他往自己殿里走。
陈执把头靠在他脖颈之上,那上面脉搏汩汩可闻,自有少年儿郎的一番蒸腾热气。
“陛下,你我相别不到三个时辰。”
陈敛骛偏下头来,低着声音对陈执说道:“朕下午可一直在想你。”
明明还是爱说喁喁情话的年纪,还是个毛头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