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嘲似的想,第一次被封隋他们欺负,好像也是在厕所值日的时候。

如果离开教室有一段时间,他的位置往往会遭受一些难堪的攻击,抽屉和书包被塞泥土和石块成了家常便饭,最过分的一次,是他的书本包括教科书和作业本,全被扔到了楼下的花圃中。

那是一次大课间,跑操回去时他看到花圃那儿有欢声笑语的骚动,他本以为那些人只是在打闹,但他从人堆里听到了他的名字和烂泥巴的绰号。

他挤开人群进去,看到雨后的湿润烂泥上,白色的纸张铺在上面如同只只飞蛾,哪怕他已经挤了进去,还有几个男男女女在上面嬉笑着踩来踩去。

用废报纸仔细包着封皮,被他保护得很好的教科书和作业本们大部分几近报废,他花了一个下午坐在位置上擦纸张上的烂泥污痕,他擦破了很多张纸,也没能把污迹擦掉。

第二天早读课,他的座位上多了一套崭新的教科书和作业本。他扭头看封隋的位置,很少上早读课的封隋正坐在座位上,把书本立起来挡着和后桌聊得正火热。

封隋立即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笑起来露出大白牙,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继而拍拍自己的胸脯。

还是那么幼稚。幼稚到让他犯恶心。

迟朔当然不会相信那个纸条有封隋的参与,封隋没有那个脑子,十有八九是丁辉翟昌亮搞出来的套,也许是酒店那次被撞见了,或者他们早就发现了,跟踪他或封隋去了酒店。

不管怎么样,他和封隋的交易关系已经彻底终结了,他不用再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恶心与封隋做爱。他想,他绝不是同性恋,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和男人做那种事情。准确来讲,他不喜欢和任何人做那种事情,即便有快感,也是生理痛苦多于快感的。

只是那个视频,他一直没机会和封隋提起,上次在医院门口有迟欢和张大娘在场不方便,到了学校后,封隋屡次主动来找他,他反而不想再和封隋有交涉了,故而总是避绕开封隋。

他不认为封隋会过分到拍下视频的地步,最糟糕的可能是丁辉拍下了视频或照片证据,但是如果丁辉手上真的有视频或照片,那他肯定早就拿出来宣扬到人尽皆知了。

因此,迟朔猜测视频只是他们引他中套的一个莫须有的东西,而他一时情急中了计。

丁辉和翟昌亮也很久没来主动找他的麻烦了,事实上,就算他们不来找他的麻烦,他的麻烦也够多了。

在他不知道的校园论坛里,有人开贴成立了“反迟朔”联盟,里面不仅陈列了他的“斑斑劣迹”,还不断地有人回帖留下自己今天如何如何欺负了迟朔的“成就”。

有的是迟朔班上的学生,把开学初拍摄的军训大合影照片里迟朔的部分剪下来参加开学前军训的学生只有班级的三分之二,比如封隋就不在其中,找托词把军训翘掉了。剪照片的人拍照并留言说小偷滚出十三班。

接下来,“迟朔滚出十三班”,“迟朔滚出学校”都成了热门的独立楼,这下,学校里不关心八卦的那部分学生都在口口相传中知道了十三班有个叫迟朔的烂泥巴、脏小偷。

年级第一的神话也在这所重点中学荡然无存,自从掉下了年级第一的位置后,迟朔再也没考到过年级第一。最近的一次月考甚至掉出了年级前十。

只有在迟朔的照片被人偷拍了放到论坛上时,才偶尔有正面的声音发出,一般是女生对他容貌的赞叹,但也很快淹没在挑刺和辱骂中。

对于网上的那些风风雨雨,迟朔毫不知情,他仿佛一门心思都投入到了学习里,只是收效甚微。

迟朔难过地发觉到,他没法完全忽视那些与日俱增的孤立和欺凌,即便在夜深的狭小房间里,除了迟欢没有别人,他似乎也能听到一声大过一声的幻听,以前只有烂泥巴的幻听,现在还多了很多辱骂的词汇:

烂泥巴,贱人,乡巴佬,小偷,脏东西,晦气玩意儿,狗屎,傻逼……

不止一个同学对他说:你去死吧,为什么还死皮赖脸地呆在这儿败坏十三班的名声。

迟朔不敢再去食堂,那儿会有人故意往他身上泼热汤,或者在他端着热水碗时趁乱拌他一跤。他每天摸走一个张大娘过年时送的馒头揣在口袋里,还要提防着馒头被其他人故意抢走或偷走。

他终于在惶惶不可终日里成了惊弓之鸟,即便走过来的同学对他伸出手,他都会本能地缩起脖子避让。

因为有的混混似的学生会直接揍他,就在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放学路上,旁边的人会拍照或喝彩。

被揍了几次后,情况才好转了许多,他从余光中看到封隋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他,封隋的跟踪技术拙劣而显著,每次护送他到校园门口才停下脚步。

迟朔不会因此而被感动,封隋是他遭受的这一切的起源,当伤害从未停止,罪魁祸首的翻然悔过一文不值。

正是清醒令他保持着对世间的敏感,也正是清醒让他痛苦而无处可诉。

他曾经很想很想拥有朋友,拥有同学的友谊,他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仅有的那点善意,如同采珠人对待蚌壳里的珍珠,而他现在只能用冷漠和麻木作情绪的铠甲,把所有的痛苦封闭在无人知晓的心灵深渊里。

只有一次,他的心被刺得血肉模糊。

期末的模拟考前,坐在他前面的李茹洁正巧把笔芯都用光了,便到处借笔。

当众揭穿了那句谎言后,李茹洁再没有主动和迟朔说过话,但也没有应了其他人的喜闻乐见和迟朔完全闹掰。

李茹洁在同桌和前桌都没有借到她写惯了的0.7号笔芯,正急得跺脚时,一只笔芯从斜后面伸过来。

她诧异地顺着笔芯看过去,另一端是迟朔显得几乎是卑微和讨好的脸。

她从未见过,写作业都要挺直着腰肢的迟朔,脸上会有这样卑如尘埃的表情。

“送给你。”迟朔说。他尽力使自己的语气自然,而不是在哀求别人接受他的馈赠。

李茹洁盯着笔芯怔了两秒,紧接着转开目光,偏头向位置离她较远的周扬丽呼喊着借笔。

迟朔仍举着那支笔芯,他的后背渐渐佝了起来,眼皮垂下,眼睫纤长地覆下来,他紧紧地抿着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干净。

墙壁映出了他的灰色剪影,影子的边缘在模糊地颤着。

***

无论是度日如年还是白驹过隙,暑假在绝大多数学生们的殷殷期待中翩然而至。

迟朔找了一份厂里的两个月全日制短工,在离家较远的郊区,他每天在路上花费的时间就有将近两个小时,一来一回,起早贪黑。

离开了学校后,承受的压力减轻了许多,尽管他在工厂做活计的时候还会有诸如烂泥巴之类的幻听,但比起每天在学校里承受那些骂声和排挤的日子,已经好了不少,起码脱离了那样备受煎熬的环境。

再熬两年,熬下去就好了,再熬熬吧。迟朔这样自我安慰,到了大学就会好了,如果说他对什么事情还有百分之百的自信,那一定是考大学。

这学期他的期末成绩在年纪第九,比之前的自己差很多,但这是市重点中学,年级前八百名都不需要担心能不能上一本。年级前十意味着一定能够得上985或者211,冲刺顶尖名校的可能性也很大。

幸好,他有值得期待的未来。

他可以朝前奔跑,可以把那些伤害和恶意甩得远远的,他可以考上大学后找份真正的家教兼职,边读书边赚钱给妹妹攒修复兔唇的手术费。

可惜迟朔没有想到,他还未奔向属于他的光明未来,深渊就已经在他的脚下铺下了漫长的阴影。

这是他进入高中的第一个暑假,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