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的表情太不自然了,为什么这么紧张,只是拍个视频。”为了缓解拍摄对象的局促感,摄影师难得地露出一个笑,打趣道,“这是澄清视频,不是绑匪让你拍的人质撕票视频。”

旁边戴围巾的女人和陈启生都笑了,为这个生硬的笑话。

迟朔没有笑。他说:“我知道,再来一次吧。”

摄影师这次用手指示意开拍。

“我没有被校园霸凌,我拍的那个视频是关于霸凌的主题作业,那是一场假的表演,我没有被校园霸凌,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好,请你们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谢谢。”

提词板上没有谢谢两个字,而他习惯了说“谢谢”、“好的”、“没事”,分别代表着麻木、妥协、无可奈何。

高脚椅把他高高地架起,好像坐在悬崖的断壁边缘,腿脚垂下去,踩不到实心,脚下是翻涌的白色雾气,是灶台柴火煮沸的烂粥。

摄影师说:“不错,不错,再拍三条,这样方便挑拍得好的素材。”

“好。”迟朔看着提词板,可他不再看得清上面的字,黑色的墨迹像是活了过来,在白板上团成一只黑色的兔子,那只兔子纵深一跃,几下就跃出了窗外,消失不见。

白板上空荡荡一片,他只好凭借着记忆回叙:

“我没有被校园霸凌,那个视频是老师布置的霸凌作业,只是表演,事实上我没有被欺负,我过得很好,我没有被校园霸凌,请你们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了,那些都是假的,谢谢。”

“好,这条你表现得开心点,可以稍微弯起嘴角,但不要显得太刻意。”

这次他看向了摄影机前端的红灯,无端地幻想机器难道也会跟人一样流血。

笑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肌肉牵动唇角,刚出生的孩子都会,他盯着摄影机上闪烁的红灯看,他思考的不是食堂里陌生人的辱骂,不是班上人的排挤,不是父亲的殴打,他在想这个红灯到底有什么作用,为什么有时候闪烁有时候长亮,这种疑惑不会为人徒增笑意。因此肌肉牵动嘴角在脸上搁浅。

“我没有被霸凌,那个视频是假的,我没有被霸凌,我过得很好,请你们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摄影师说:“好吧,你还是太紧张了,轮椅上的霍金也比你笑得自然。”

这一次的笑话并没有引来戴围巾的女人和陈启生以笑容附和,他们似乎都察觉到了摄影师在讲笑话方面的拙劣,陈启生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作为眼前孩子班主任的身份,他得拿出班主任的尊严来,这儿是学校,是他的主场,怎么能任由两个外来的人在这里随意摆弄他的学生。

陈启生以手抵鼻,干咳了两声,“好了吧?不要再拍了,我的学生还要上晚自习,拍得够多了。”

摄影师摆弄着摄影机,边回看画面边说:“行,这些应该够剪。”

陈启生望向迟朔,权威地抬手做了个示意他离开的手势。

迟朔终于能从高脚椅上着地,跳下地面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向下跳,而是终于能浮上了水面呼吸,鼻翼翕动,他闻到了不常闻见的香水味儿,来源是那位带着围巾的女人,走出教室,香水味就消逝在外面拂进走廊的风里,风轻轻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望见走廊外浓稠的夜。

也许是意识到了夜晚的凉意,他抱住双臂,搂紧自己,匆匆地穿过这片走廊步下台阶。

50 | 48.约定

【。】

深冬过去,初春来临,随着天气渐暖,班上就出现了每逢换季就要四季同在的气氛,有羽绒服仍套在身上的,有只穿件毛衣防寒,还有像体育科代表那样,早早换上了方便运动的长袖长裤,至于短袖先锋,一般到了跑操或者再过几周才会出现。

迟朔换上了之前去封隋家穿过的线衫外套,那次他就穿着这件被封隋拖下游泳池,最保暖的土黄色外套已经穿了太久,再穿下去可能都臭了,迟朔趁着这几天太阳正好,就把那件衣服脱下来洗了,挂在狭窄的院子里晒太阳。

封隋是长裤加卫衣的搭配,脚腕一年四季露在外面,势要和老来风湿一决死战,他的卫衣里相当一部分是联名款,譬如身上正穿着的就是黑客帝国联名款紫卫衣,中央图案印着荧光绿色代码和黑色墨镜,配色审美堪称拿破仑掉凳。

李茹洁穿着驯鹿图案的红色毛线衣,发圈是小雪绒的,整个人就像个春日迟来的圣诞节,一进门就有好事的同学对她喊“Merry Christmas”。

李茹洁的同桌是个极少说话的内向女生,上课认真记笔记,下课就埋头做题目,李茹洁是典型的上课静若处子,下课动如脱兔,哪儿耐得住寂寞,要不是找周扬丽说话上厕所,要不就是找迟朔聊天,虽然聊天有点单方面输出,但对李茹洁来说,迟朔是个尤其好的倾诉对象。

唯一不高兴的是坐在迟朔旁边的封隋。

自从李茹洁坐过来,封隋转笔的频次和花样都显著见长,前后桌的这两人每日问候对方父母健康若干次,封隋几次都蠢蠢欲动地想揪李茹洁晃来晃去的马尾辫,瞄到李茹洁敦实的手臂后又在心里暗暗作罢。

说实话,他有点怕打不过李茹洁,要是在班上被一个女生按着揍,他颜面何存?

李茹洁不在意封隋那些小九九,她问迟朔:“鹭鸣山的早桃开花了,好多人去打卡拍照,特别漂亮,我和周扬丽约了这周周末去爬山,你周末有空吗,来不来?”

鹭鸣山是老城区最大的山,在S城的旅游界不太知名,但本地人很喜欢去,而且本地人凭身份证不用门票就能进入,住在鹭鸣山附近的人经常晚饭后在山脚溜达散步。

迟朔没去过鹭鸣山,有次想带迟欢去玩,可迟欢害怕别人看到她的脸部缺陷,一直不太愿意出门。

现在打工是在晚上,白天确实没什么事情,迟朔刚准备答应,封隋便抢白道:“他没空!”

随即他桌下的手被封隋攥住了,挣了几下没挣得开。

“他周末要来我家帮我补习,我们都说好了。”封隋侧头看向迟朔,暗示意味地捏捏了迟朔的手心,说:“补一次两百块钱呢,你说是不是,迟朔?”

除了在学校都是一百,这是抬价了?迟朔想到还欠着封隋的三千多块钱,没有吭声,在李茹洁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

李茹洁不死心地问:“迟朔,是不是他逼你去他家补习?”

手心里的指腹变作缱绻意味的摩挲,迟朔在李茹洁看不见的角度合起手掌,反将一军地攥住封隋的手指,不让封隋乱动,“没有逼我,是真的。”

大拇指被迟朔攥在了掌心里,封隋直接用手掌宽大的优势包裹住了迟朔的手背,两个人在桌子下面暗暗较量,锁在一块儿的手都用力用得青筋凸起。

封隋扬起脸以胜利的姿态瞥过去:“女侠,你怎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学委可愿意给我补课了。”

李茹洁说:“装个屁好人,体育课欺负迟朔的不是你?”

封隋耸耸肩:“怎么是我呢,迟朔为了帮我还特地替我拍了澄清视频,你没看见?那戴个老花镜再上网看看。”

“我看见了。”李茹洁说,“但我不信,不止我,网上好多人都不信,糊弄傻子呢。”

封隋说:“但网上还有很多人信了,信不信,真不真,你说了不算。”

真相还是谎言,钱说了才算数。封隋甚至比迟朔还知道有钱的好处,他的心态是既得利益者面对分不到蛋糕的普通人的理所当然。

李茹洁转向迟朔,她的语气迟疑又尖锐:“是真的吗,迟朔,你跟我说实话,视频是不是他们逼你拍的?”

“是真的。”迟朔这次挣开了封隋的手,放到桌面上拿起笔,低着头装作要写作业,避开了李茹洁的眼睛,“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