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中心区围着的几人同时一静,安莉娅夫人接下来的话蓦地被堵在了喉咙里。

“如果死了,那是喜事啊。”顾绝舟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没什么表情地说:“何况玉菇之外每天死的人那么多,怎么不见你给他们要抚恤金?”

安莉娅的脸已经笑僵了,“奥利文进入沙漠是替黛安拉坎瑞与变异生物搏斗的,是英雄,那些……那些东西怎么能和他比呢?”最后一句话她甚至不愿意说出口,仿佛“贫民窟”三个字一从嘴里蹦到空气中都会把这宴会厅污染了似的。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二楼阶梯忽地传来一阵“叮当”的响声,厅内众人同时抬头,厅角奏乐的表演队也停了只见换下长裙礼服的卫梓风正靠在那露台处,手中握着个小银杯敲了两下栏杆,接着她朝下喊道:“顾小舟,走,我带你打枪去。”

闻言,顾绝舟死气沉沉的脸上总算浮现了一丝活气,他立刻挣脱了顾笙云握在他肩上的手,招呼都不打便离开宴会厅中央向卫梓风迅速靠近。满场的权贵瞧着他们的背影,又转动眼珠打量那最高指挥官的反应,安莉娅夫人打圆场说:“卫夫人还是这么有活力。”顾笙云空荡荡的手掌轻轻一缩,随后他冲远处摆了摆手,舒缓的音乐又在宴会厅内重新流淌起来。

“砰!砰!砰!”

靶场之上,几个快速移动的虚拟目标物随着枪声接二连三地倒下,紧接着过了五秒钟,一个机械音悠悠回响在整座靶场上空:“计时终止。您本次练习的综合成绩为83分,与上次成绩相比约下降.8%。”

卫梓风擦了把额头的汗,她掂量了两下手里的自动手枪,“什么破烂玩意儿,手感越来越不行了。”黛安拉坎瑞人人都知卫家大小姐无心争权夺势,反而对摆弄那些机械东西格外有兴趣只见她毫不讲究地原地盘腿坐下,摆开自己腰间的工具包坼了那枪便修理起了其中的部件,“顾小舟这回准头不行啊怎么,有心事?”

顾绝舟抿着嘴,拇指无意识地在掌心里抠弄着,半晌,他才终于开口道:“卫梓风,我想问你个问题。”

“叫谁‘卫梓风’呢,没大没小的。”卫梓风对着几个还在发热的零件吹了吹气:“说。”

顾绝舟又不吭声了,对方也没催促,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说:“如果……如果我说我不想活了,你会觉得我脑子有病吗?”

卫梓风手上动作一停,“不想活了。”她并未因此大惊小怪,只是接着问道:“我倒不觉得你脑子有什么问题,不过……为什么啊?”

女人一切如常的语气让顾绝舟紧吊着的心微微松了几分,“……我不太理解人为什么非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说:“前天我去了贫民窟外围,大约十个人缩在防护栏下面,像是要死了,艾特伦家的神经病拿枪就往那些人身上射,炸开的肉块把防护栏都糊了一层,有个还活着的抱着他母亲的躯干哭得和疯了一样,再之后那神经病随手往贫民窟里扔了三盒营养剂说是补偿,这人愣了两秒,接着立即收了泪,对着我们感恩戴德地不停磕头……我觉得那把枪很恶心,艾特伦很恶心,那个恨不得亲吻杀母仇人脚尖的贫民也好恶心……他们便说我是个怪物。”

卫梓风的眉尾轻轻一抽,便听顾绝舟又道:“当然我知道我并不是怪物,他们才是杀人的把同类的生命当作虫蚁随意践踏,被杀的因自己侥幸存活对杀人者奴颜婢膝……整个世界都塞满了这种违反常理的东西,他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腥味,踩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尸体发酵后的遗存……倘若有谁在这时脱离这世界死去了,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喜事么?”

卫梓风放下了手上的器械,她思考了一阵,随后总结道:“你的意思是,你没在这世界上发现任何一个值得人们为此而存活的事物,对吗?”

“差不多吧。”顾绝舟这时已确定卫梓风并不会因他这奇怪想法对他大加斥责,于是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坐在卫梓风对面,“但假如你想让我活着,我便能接着活。”

“啧。”卫梓风拿起个微型扳手敲了下顾绝舟的脑袋,“不要把自己生命的主动权交到别人手里,否则你会活得异常痛苦要知道,即便是我,也是有着自己的私心的。”

顾绝舟捂着额头,他看卫梓风随即站起身:“你进过贫民窟吗?”他摇摇头,卫梓风便道:“高级区里找不见什么正常人,我带你去贫民窟里面瞧瞧。”

黛安拉坎瑞的最高指挥中心总部外型是一座遮天蔽日的巨大淡蓝色蘑菇,高不见顶的菇柄是黛安拉坎瑞内部事务办公场所,宽不见边的菌盖则每时每刻接收着四周信号、负责通管调动整座伊斯特区。这蘑菇将黛安拉坎瑞共分成三个部分城中最有权有势的豪门贵族聚集在它的根处;高级区之外、蘑菇伞盖笼罩范围之内是正式居民的居住地;至于菇伞以外那些边边角角的拥挤在一块儿的低楼窄巷,则仅留些被当作垃圾的贱民在其中苟延残喘。

两人各换上了粗制的麻布衣。卫梓风又将电磁枪明晃晃别在了腰上,顾绝舟牵住她的手问:“这样不会被偷走吗?”

卫梓风向防护栏边的守卫出示了证件,在对方难以理解的目光中穿过缠着倒刺的金属栅栏踏入了贫民窟:“不会,将武器挂在明面上算是给贫民窟的人示威,表明这人在高级区有背景身份,他们不会主动招惹这些人的。”

一离开那“玉菇”笼罩的区域,毒辣的阳光没有一丝遮挡地投射下来,如劣质的硬毛刷擦在人的皮肤上,整个贫民窟都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歪扭着的房屋,禁药与奴隶贩卖的商铺将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小巷挤一成了线,有那浑身赤裸的小孩踩着满地的污水跨着个小布包往贫民窟东南角的垃圾山处跑去那里是正常居民区与贫民窟唯一的开放口,玉菇之内的垃圾废水直接往贫民窟里排放,贫民窟中的人们则捡着这些垃圾中那些权贵宴会上的残羹剩饭勉强果腹。

顾绝舟瞧着那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快速消失在巷口,周围刺鼻的腥臭味扎得他太阳穴发疼由于贫民窟与玉菇区之间隔着一道过滤屏蔽墙,他从没闻见过类似于此的恶臭到了极致的味道两人顺着巷子绕了半天,前方不远处,数量极为庞大的贫民缩在禁药店门前想乞求着吸一口那糖块般的白片的甜香,却被店家骂骂咧咧地一脚踢开,然而这招没什么效果,那人索性拔枪对着门口一通扫射,血花四溅,惨叫惊起,这下总算逼退了不少人。顾绝舟捂住了嘴,他有些想吐了,便听卫梓风冷着语调对他解释说:

“……这些药贩子以极低的价格将禁药大量批发给贫民窟的居民,在这每天连顿饭都不一定能吃上的地方,蛋白质含量极高的禁药有时候能把濒临饿死的人短暂地从悬崖边拉回……然后又扔进另一个深渊。禁药一旦沾上就戒不掉了,药贩随后不断提高禁药的价格,逼着那些病入膏肓的人们以极低廉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器官或是身体,他们便在其中不断牟取暴利。”

顾绝舟不大明白卫梓风带他来看这些干什么,这时他见一个佝偻着身体、面黄肌瘦、仅在全身裹了块破布的男子灰溜溜地从那药店门前逃走,他那凹陷下去的眼仍朝那禁药恋恋不舍地打量了一会儿,紧接着又凶狠地观察着四周躺倒在地上呻吟的人看上去,他似乎准备拿这些可怜人的命去换一颗白色小药丸了然而最终他也没这个胆,只是不受控制地咬着手指向一条阴暗的小巷中垂头丧气地走去。

卫梓风拉着顾绝舟跟上这人,她快速走了几步,路过对方时装作不经意地撞到了那人的肩膀,男人顿时大骂:“你他妈的没长眼”“咔吧”一声,男人的话被打断,他眼睁睁看着一盒营养剂从那女人的怀中掉了出来,在地面上滚落两圈。女人携着孩子拐过小巷,眨眼间便不见了,男人屏住呼吸,他一个猛扑压在了那营养剂上,接着又飞快朝两边瞟了一阵小巷里堆满了杂物,只有远处一个裹着黑布的人正蒙头睡着,不知是死是活他舔了舔嘴唇,将营养剂藏进了怀里。

与这人隔了条巷子的位置,顾绝舟皱起了眉,“我不觉得你送他那盒营养剂有什么作用。”他看着卫梓风与男人短暂触碰了的肩膀那处已沾了层黑污,“他会拿这几支平民区都少见的高级营养剂再换几颗禁药来你要是想救他,不如直接给那禁药贩子投钱,等你成了他们的老板,自然能让这些店铺关门。”

卫梓风摸摸顾绝舟的脑袋:“贫民窟所有禁药店铺背后最大的股东是苏家,我是卫家的大小姐、伊斯特区最高指挥官夫人……我这身份,已经不能肆无忌惮做这些事了,倘若我动了他们的利益,苏家指不定要找顾卫两家的麻烦,顾家和卫家这些年本就斗得厉害,前阵子莱克家族刚刚入局,现在再把苏家也拉下水……到时候这四个东西闹起来,鬼知道会死多少人。”

顾绝舟看着左前方躺在巷角的几个模糊人影,沉默着不说话了,紧接着,卫梓风又对他笑了笑,“不提这些了,给你看样东西。”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灰色的小圆球往地上一抛,那圆球落地后竟伸出八个腿,它分辨信号似的原地转了一圈,随后如小蜘蛛一般朝着那男人离开的方向飞速爬行。卫梓风接着又打开终端,一块屏幕瞬间弹了出来,那画面先是卡顿了几秒钟,随即,之前的男人便出现在了屏幕中央。

这麻杆一样细瘦的男人完全没察觉出自己被追踪了,他紧紧用布捂着那盒营养剂,左藏右躲小心翼翼地顺着几条巷道前行。顾绝舟已认出这不是通往药店的路,又过了一会儿,只见这人站到一低矮破烂的房前,他似乎还有些犹豫,低头又瞧了几眼那营养剂,紧接着他抬手挠了两把头发,焦虑地在房门口徘徊一阵,下一秒他咬紧牙关,猛地推开房门踏了进去。

老旧的铁门“嘎吱”的响着,开启拟态的小圆球悄无声息跟进门中,那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狭小空间中,一个瘦得双助突出的小男孩缩在张勉强能称之为床的硬木板上,听见声音后转过头来,露出双布满白翳的眼睛:“哥,是你吗?”

“莱依!”那男人迅速上前:“我今天捡到营养剂了!”他说着便要将那盒子递给小男孩,然而当他低下头看到那四支针剂时,某种剧烈到发疼的麻痒感忽地从他的脚底一路向上攀爬进他的大脑里,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那几只营养剂拉长又缩短,最终逐渐变成了白色小药丸的模样……

男人的脸庞抽动了两下,仿佛被鬼魂附身了一般变得可怖而狰狞,这时那小男孩又叫了他一声:“哥?”他好似回过神来,将营养剂猛地塞进对方手里后便退进了房间的角落中:“……你用吧。”

小男孩大约也知晓自己的哥哥是个什么情况,他略微不安地摸起一根针剂:“哥……你不用吗?”

“……不用。”男人贪婪的目光不断在淡绿色的营养剂上流连,可当瞟见他弟弟青白色的小臂时,他忽地如被雷劈了般浑身一抖,接着张口狠狠咬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嘴里含糊着说:“我不用。”

莱依犹豫了片刻,仍听着哥哥的话将营养剂注射进了自己体内。男人始终缩在墙角,这时药瘾似乎翻了上来,他的皮肤表面涌过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咬在手上的力度也不由加重了,尖牙刺破肌肤,鲜血顺着小臂淌下,男人无声哀嚎一句。卫梓风送去的高级营养剂效果惊人,眼见那第一管才打了一半,莱依灰败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红润之色,男人瞧着他弟弟将剩下的营养剂收进床里,听着对方说“这些要留给之后的一星期”,而他的视线根本无法离开床下那黑暗的空间。

男人整个人抖得如筛子一般,他细瘦的脖子上立起青筋,莱依仍同他说着这一天发生的趣事似乎是有只鸟从屋顶的破洞里钻了进来他口中握成拳的手已被咬得血肉模糊,男人双眼大睁着像是要把眼珠瞪出眼眶,脸部通红的肌肉全都拧在了一起,一切神话故事里最邪恶的妖鬼看起来都没他的样子可怖,浑浊的泪水从他眼中涌出,缓缓划过了那勾壑分明满是油污的面庞,男孩的话语一停,“……哥?你受伤了吗?”

男人下意识摇头,摇完才想起他弟看不见,“……我没事。”他此刻狼狈至极,然而声线却压得异常平稳:“我听你说话呢。”莱依闻言便放下心继续同他比划着道:“……那鸟一开始在屋顶上蹦来蹦去,我还以为下雨了呢,我想着,我明明感觉有太阳照在我的腿上,天上哪儿来的雨?……”男人的目光仍无意识盯着那营养剂,听到这话却忽地咬着手笑出一声,他脸上的泪便混着口水与血流进了他嘴里。

这时,卫梓风轻轻问顾绝舟说:“顾小舟,你觉得恶心吗?”

顾绝舟盯着那屏幕,男人本就长得贼眉鼠眼,此刻五官挤在一处愈显丑陋,更不用提那瘦得和猴一般的男孩,可顾绝舟看着两人,往常站在繁华的宴会厅中央瞧那些俊男美女来来往往时的烦躁却忽地消失了。卫梓风便将终端关掉,她道:“可惜我无能,既没见过有逃离毒瘾的成功案例,也不知怎样才能救一个吞食过禁药的人,但我给十个染上了药瘾的贫民送出一盒营养剂,其中有九人拿这营养剂换新的禁药,只有一人选择将它存下来留给自己的亲人或是为往后的余生,我便感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你看,顾小舟,这个世界的确主要由腐烂与污垢组成,可人当真是个奇妙的物种,即便在最痛苦绝望的环境中、也依旧会有某些人仍坚持着他们高尚而珍贵的品质,像是在沙中淘金子,也许我用大半辈子都只能捞起污脏的泥沙,但我知道总有金子藏在那我还未开发的土地下我便可以因这微不足道的闪光而活着,它们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你问我人为什么活在这世上,这确实是个很深奥的问题,我无法给出什么确切的答案,只好用自己的例子来为你提供参考。不过顾小舟,世界是个多面体,在你对自己的人生做出最终决断前,我想先带你好好挖掘一下这个世界或许你能找到那块让你为之动容的金子呢?”

顾绝舟眼珠微微转了一圈,握着卫梓风的手又抓紧了些。

他心说,那金子我早就找见了。

……

当天夜里,卫梓风从盥洗室里走出,路过楼梯处时她瞧见下方隐约传来的灯光,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惯有的笑意与温和忽然变淡了。卫梓风顺着那楼梯缓缓朝下走去,只见一楼那亮着黄灯的餐厅处,一个人影正坐在餐桌上首,动作优雅地切着盘中的牛排。

卫梓风深吸一口气,她打开终端将顾绝舟的房间调成隔音模式,随即她对那人影道:“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脸坐在这里。”

那人影顾笙云放下刀叉,又用餐布拭了拭嘴角,接着他抬眼望着卫梓风说:“这不是你对我的要求吗?无论公事如何繁忙,至少每天回家一趟。”

“是啊。”卫梓风冷笑一声:“只可惜我没要求你不能出轨我以为这是夫妻之间最底线的原则了。”